真事和谎言

1

怀孕了。对方是一个体操特别好的外国人。但我身边还有一个分分合合的女朋友。我似乎是想留下那个孩子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准备和母亲坦白。母亲竟然说,早就知道了。我把她拦在洗手间里,讲这件事,扣上铁锁扣,咯哒,清脆一声。母亲对着镜子化妆,我靠着洗手台另一侧站着。她镇定自若地继续往脸上扑粉。我惊异,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不应答。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觉得十分羞赧。我问母亲,没有父亲无所谓吗。母亲说,重要的事你要自己拿主意,然后兀自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出去了。孩子父亲究竟是谁,而我未来的伴侣又是谁,这些都不重要吗。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我这样想着。这个事实就像平安夜落了一场雪一样,轻轻地降临。

2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家庭,二三十号人,不得不回老家一起商量,顺便把事给办了。在微信群里大家互相鼓劲,接力发着雷同的信息和用以示好的表情符号,但我想每个人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肯定都像我们,我、我父母和林达,一样,觉得这些家庭意外让我们无比疲累,如果只需要花钱就能把问题解决的话,那会轻松许多。

等我们的车快开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家门前的空地乌泱泱地攒集了很多人,走近了看,才发现都是在等着我们的外卖员。这事听来真挺荒谬的,每人都在赶回家的路上,给自己点了想吃的外卖,又都差不多时间送到门口。县城的外卖员还没有统一的着装,他们有的站着看手机,有的坐在电瓶车上抽着烟,看起来懒散无比。直到有人的脸上被我们的车灯光照到,一个人望向我们的方向,接着很多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意识到这个地方存在这样一个群体,如此奇异、肃穆地为我们家提供服务,随叫随到,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透过汽车后座的玻璃窗看着那群人,没有一张面孔是我所熟悉的。

3

在精卫中心前面的马路上很容易遇到哭泣的人。你只要注视他们的眼睛,就能发现世界的破绽。在黑帽子下面,在蓝口罩上面,在眼镜片的后面,他们的眼神晶莹,像冰渣子。而且他们根本不会看你,只会自顾自哭泣,希望快点走完这条路。

其实你在任何一条城市的马路上行走,都会遇到哭泣的人。他们最安静、最隐蔽,可是在与人擦身而过时,抽泣声会传到你的心里。我自己也是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从淮海中路走回家。在秋天的夜晚。

4

在星巴克,一只手臂静悄悄伸过来,从我旁边收走前一个人留在桌上的咖啡杯。因为余光瞥到他没有穿咖啡店的围裙,所以我格外留意了一眼,蓝色羽绒服。

没过一会,我再次看到蓝色羽绒服,出现在我的面前,与我隔着一扇玻璃窗,坐了下来。看起来是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身边摆放着好几个不同品牌的纸袋,都是些奶茶店,乐乐茶、喜茶、七分甜、一点点、奈雪的茶,还有一个英文字母组合而成的日本蛋糕店名的牌子,他把刚刚拿走的那杯星巴克红杯子放在桌前,然后打开了白色塑料杯盖,朝里看了一眼,然后举到嘴边,喝了下去。饮料剩得应该不多,他两口就喝完了,将盖子盖上,静静地把杯子放回到身边其中一个纸袋里。然后从袋子里取出另外一杯饮料,重复刚刚的动作。

我看着他的衣服,蓝色羽绒服。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乞讨者。

5

清洁工人把梧桐落叶都扫成一堆,然后装进黑色塑料袋里,放在街边。入夜之后就有垃圾清运车将它们带走。晚上十点我经过时,它们还在街边,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我停下来,盯着黑色塑料袋看了一会,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一定是风吹过的声音,但我忍不住又在想象里面是否有一具被折叠的身体,有一只苍白的手臂拨开重重落叶,伸出来,求救。

6

冬天,不知道要不要去剪头发,我从停电的家里走出来。

7

度过了很开心的一天,和 X 在一起几乎每个环节都是舒适的、自在的、开怀的。在入睡前忽然想起晚餐时,我们下了单还在等菜端上来,X 不知道怎么问了我一句:“你想过自杀吗?”。我回答:“想过。”然后他很自然地听我讲起那段经历,而我竟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羞耻地全盘托出。

原来过去的经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面对。人的一生里就是有那么多小小小小死的时刻,每一刻都是真实的,但也都有更多的可能,可以再活下来。

8

我曾被问过与“真实”有关的问题。

“你这一年里曾经在某个时刻感觉到不真实吗?”

“没有。”我说,说得很快。

实际上,在进入这个话题前,我在讲今年我发现自己竟然彻底忘记了一段发生在六年前的事情,那年我二十二岁。然后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身边的人告诉我在那个时候,我出现在那里,做了那样的事情。

“真实”的对话就停在了那里。晚上很冷,我没有穿得很多。整个冬天都让我感觉很糟糕,我写得很少,很混乱,在一些场合哭泣,又在另一些场合做自大的发言。我有十足的把握知道什么是真实吗?我害怕。但我又想,管它的呢,现在我的心情已经好了。我会一步一步走向真实的。就像冬天,会在我的身体上过去的。

9

我喜欢“9”这个数字甚至过“8”,所以我加上了第九段。

真诚

计划注销一张银行卡。打电话给客服,对方告诉我说已经为我办理了登记,在几天之后会接到银行打来的电话,到时候和电话那头确认就可以了。

三天后,我走在路上接到电话,听筒传来机器女性的声音。

“女士,晚上好,欢迎致电观复银行客服中心。很高兴为您服务。请输入您的电话银行业务办理密码,并以井号键结束。”

我遵照执行。

“请问是要为尾号 7685 的卡片办理业务吗?”

“确认。”我犹豫地说出。

“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注销。”

在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精神紧张地看了一眼马路上迎面朝自己走来的人。我虽然在讲电话,但我并不像一个在对话的人,沟通时连基本的“你好”都没有讲。我不由自主将自己的回答也限制了在两个字以内,以便准确、清晰传递信息,还有点担心周围的声音是否太吵,机器人会不会听不清我在讲什么。

“请问您是要办理卡片注销业务吗,确认请回复‘确认’。”

“确认。”

“真诚地邀请您继续使用我们的卡片好吗。”

我愣了一秒,回复:“不用。”

对面有一秒或者两秒的延迟。我几乎要以为她伤心了。

“确认注销请说‘确认’。”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们还是冷漠又安全的人机关系。

“确认。”

“好的,您的卡片已注销。”

我挂断电话,庆幸刚才在“真诚”的那一句克制住了回复“好啊”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