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散步

大概是为了躲避一个截稿日的压力,当得知原本为调休工作日的周日有项工作安排取消之后,安排了周末回家。

母亲问我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她最喜欢在我回家时准备的菜肴是炒虾或芋头牛肉,这次我想吃点不一样的,于是说了想吃鱼,自己在家很久没有烧过了。

周六到家时,母亲把门已给我留着,微微开着。她在合上移门的厨房里忙活着,把香干下锅。我去房间放了书包,洗完手,出来,站在客厅,她转身忽然看到我,被惊吓了一跳,笑着打开移门说,“我刚刚看了一眼,你人还没回来,怎么一下子就到了?”

午饭有三道菜。清蒸鲈鱼,分成两段,装在一个铁碗里。木耳豆芽炒肉。清炒茼蒿。

吃完很快她又在收拾,说要煎猪油,然后下午做包子,晚上吃,多余的让我第二天带回上海。我不会发面粉,只在包馅的阶段参和着。不像是饺子,我能捏出形状好看的褶子,我做的包子每一个模样都很丑,刚开始能推出褶痕,收口的时候捏不住,含糊地把面团拢在一起。有几个肉馅包得过多,局部面皮肉眼可见地薄透。这是母亲第一次做肉馅为主的包子,往里加了香干(因为我喜欢),和许多许多香葱。她自己不爱吃肉,晚上只勉强吃了一个。

夜晚时间过得很快。她新买了一支手机,我帮着把上面的邮箱和银行的账号重新设置好了。我们一起看了两集美食综艺,她因为节目的内容,说想去西安,五月底。我看了机票,往返一千多,她说由我做功课,定了时间和她说。后来要睡时,已经快一点了。母亲前一晚看电视到四点才睡,第二天九点起床。

周日我起得很晚。母亲说她快到清晨时起来上厕所,来我房间看了一眼,给我多加了一床盖被。我毫无察觉。醒来,她又在厨房里忙着。我说不必再出去买菜,中午她在家用葛粉炒蛋,炒了荷兰豆,把昨天没吃完的鱼热了。我睡得昏沉,起来感觉全身都没舒展开来,忍不住又想倒在沙发上,不做任何事。母亲之前担忧地问我,你平时自己在家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吗,自由职业。

下午没事,母亲主动说出去走走,去中央公园,或者图书馆,或者某个芍药园。这是从去年开始的变化。以往很长时间里我回到家之后和母亲的相处都局限在这个两室一厅的房间里面。

我们下楼后,穿越小区,从北门出发。小区里树木长高了太多,母亲说池塘里有鸟,我没看到,换了个位置才发现有一只夜鹭,站在莲叶上,见到我们依旧一动不动。母亲问一旁黄色的花名是什么。我记得上一次我们走到这里,这个问题也发生过一次。但我忘记了答案,只好再拿出手机来,用“形色”查了一遍,唐菖蒲。我告诉母亲,她应声,我想也许下次我们还会忘记,再来到这里,重复一遍一模一样的对话。

空气中香樟的气味明显,还有藏在绿树堆中不具名的花香。这种既包围又轻淡的香气氛围会让我因为忍不住想深深呼吸而变得心胸开阔起来。

路上关于植物的对话多了起来。络石花被我认错成风车茉莉。我们还看到了柿子花、络石花、柠檬花、枇杷树、八角金盘,也许能一直写下去。母亲喜欢考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有些她知道答案,有些她不知道。两个不同的情况语气很好区分。上海图书馆门口请来园艺师造了一片景,错落有致,淡紫色月季。

我们走去博物馆。在过安检时,母亲为了解释没带身份证无法直接进入闸机,朝保安人员说了一句自己在嘉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来过博物馆。保安小声答了句,“二十年,就是一眨眼间。”

博物馆常设展是关于嘉兴的历史,展览大多黑暗、肃穆,有两处展厅都设计成考古现场。母亲和我说感觉房间里面有“古代”的味道,让她很想打哈欠。我们蜻蜓点水地逛完了。出来后,又往南湖的方向走,这是我们最经常去的地方。母亲一路上说自己走不动,这么点路就已经感觉累了,西安要么不去了?她不知道。最后乘上有轨电车回去时,我们在手机上查看步数,9400余步。

回家之后,我看了会电脑,她躺在沙发上小睡了半小时。吃完晚饭,母亲给我的行李箱里装满了家里能带去的食物。总是这样,竟然在上海没有什么买不到的,但是母亲觉得把家里吃的带去,能省一点是一点。她自己做的包子、馒头还有饺子,装进我的行李箱里,连同前天熬的一小碗猪肉,也让我一并带走。离开家的时候,我和母亲说假期最后一天可以来上海找我。她说,好的,谢谢。

那声“谢谢”声音很轻,像是意外掉落的珠子。我人站在电梯厢内,捡起了那枚滑至脚边的珠子。朝母亲挥挥手说再见。在记忆中,我找不出上一次听见母亲对我说“谢谢”是什么时候。

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我忍不住细细掂量这两个字的语气。

和母亲的关系进入到近来年最为舒畅的阶段。我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我们只是一起走到了这里。

一居室笔记(2)

1

搬进一居室的第一天,我最重要的一项布置工作是思考狐狸面具该放在哪扇门上。从楼梯到我的床铺,会经过三扇门,绿色铁门、进口木门、卧室木门,每一扇门都显得朴素简单,毫无威慑。我想,狐狸面具也许能帮我看守夜晚。

2

找房时,中介问我要不要看幸福小区的房子。

我支吾了。

他说,看来你对附近挺了解的。

我心想,住在附近谁能忘记几年前独居女性被邻居杀害装进行李箱拖出小区门口的案件啊。

3

这是一间安静的房子。

我心中所求的也是这样一间安静的房子。

4

我喜欢房东安装的纱窗,不下雨的夜晚我会开着一条窗缝入睡。

深夜,有时听得到猫叫。

更多时间是寂然无声的。

5

我会播放音乐,或者播客,用网络传递而来的声音填满这个空间。不然的话,我总是很容易听到许许多多自己的声音。漫溢的、散发的想法,不断充斥着这个空间,这些声音在接连不断地催促着我去做一件件事,或发出一条条消息,令我不安宁。做饭时、洗澡时、清洁时……几乎不曾停下。

但如果有人看见,她会知道生活中的我是一言不发的。但我总能听到自己说话。

6

当然过多的自我发言,并不是从独居开始的,只是这几天在一居室里的生活让这个现象变得尤为显著。

7

全明户型。大抵可以称得上是。厨房的窗户外可以瞥见天井对面相邻楼栋的住户,她们的厨房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调料摆放在床边,有时会看到年轻女人走过去。

在房间偶尔会听到笑声和说话声。我分辨不出是隔壁,还是楼下。

8

一个人的夜晚有时又静又长。

9

吹头发的时候,听到潮汐声。微弱的、模糊的,我关上吹风机,听了一会,声音一阵一阵的,由远及近。我想,也许是楼下或隔壁深夜在用洗衣机。

10

经提醒,我在淘宝上搜索了“电子门眼”,一百多就可以购买一款。

加入购物车,还没下单。理由一,自己又在为社会不安全付费;理由二,很没道理的,有些产品你反而担心买来使用后也许反而会更加不安。

11

进口木门背后的挂衣钩上,挂着去年从京都寺庙里求来的福铃。开门、关门都会发出悦耳声音。

12

如果你听得足够细致,总会在独自在家的时候听到你难以对应相关事件的琐碎声音。冰箱电机突然运行的那种不算,因为你已经知道声音的来源。知道便不会恐惧。

那些琐碎的声音,有的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掉落,有的听起来像是哪块地板膨胀了互相碰撞一下,有的像是木家具可能在伸懒腰的同时碰得关节嘎嘎作响……你永远无法确认。这些声音就像是灰尘团一样,常见,普通,难解。

每日,你就生活在这些声音的环绕中。

13

你听。

一居室笔记

1

这是一间离死亡很近的房子。

2

决定租下它的时候,我只见过它在白天时的样子。朝南。房间方正,洁白。阳光照得屋内很满。墙是前年刚刚粉刷过的。顶层,带一间阁楼斜坡顶的房间。

拿到钥匙后,我第一次在晚上来到屋子里。卧室的吸顶灯不够明亮,阴阴冷冷的光。隔着一段距离,对面楼宇的蓝色窗帘在黑夜里露了出来,下面有座低矮的建筑,亮着红色的字灯。

我笑起来。早先看地图的时候,心里大概知道方位。尽管没有那么迷信,但是句子已经涌出来了,一些隐喻,一些足够晦气的话,还有一些与之抗衡的可以将劣势形容成浪漫或决心的话。

我拉上自己更换的窗帘。白色与灰色拼接的布很好地合围起白色的房间。面对与相处的安全距离。

3

在找房的时候,留在备忘录里的内容,《吉屋出租》:

“一居室

朝南,阳光务必不被遮挡

做饭方便

自带冰箱、洗衣机,空调更不必说

方正

以及,洁整

她在上间房里过着糟乱的生活

现在挑选住所时

忽然对干净有着出乎寻常的执念

我后来才想明白她是在用找墓地的方式

挑选吉屋”

4

当时在附近四处都看了房,以为要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结果只是朝东搬了 727 步。

从老房子带着没来得及让搬家公司搬走的行李去新住所时,特意数了从门到门的步数。

5

二十个纸箱,四个搬家袋,两个行李箱,还有若干零散的纸袋。同时搬运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及其椅子、一架书柜进屋子。一盆牛油果。

以及后面三天时间里,零零碎碎自己手动搬运的大件小件。

6

这是一间白净的屋子。我带来所有的色彩。

混乱的,又收拾整齐的各种颜色。

7

中介和我说,朝北那间阁楼的屋子如果我需要找室友的话,他可以很快帮我找到人选,分担一千块的房租。我说,不好住人吧?但那间房以前的确是住人的。里面摆着一张床,还安装了空调、挂衣杆。

我把所有不知道该怎么整理、甚至不愿打开的行李都放进了里面。

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时就觉得这里很适合藏人,尤其是特殊的时期。

外卖地址上收件人名字被我改为了“诗阁”。粗制的谐音梗,总是让我很上瘾,尤其是当一根线上看似连通着许多铃铛,但是在你心里,只会拉响确切的那一个,好吧,或者说有两个。太宰治啊。

8

房间最初给我的印象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尤其是当所有“福”字还未摘下来的时候。

厨房里精密又粗糙地固定住一块插线板的走线。空气炸锅、摩飞锅和磨豆机刚搬进来时,不知道怎么才能最顺当地和原先的微波炉、冰箱交换插头的位置,试了好几种方式。最后的解决方法是,总有一个位置需要轮替。

我在心里嘲弄着这种上了年纪的感觉,但又感到熟悉,及安全。就像房间里阳台顶部的方形晾衣格板,就像同一条马路上在付钱时会招呼我一声的水果店店员。

9

冰箱崭新,除霜功能看起来很好。

10

太久没有搬家了。因而轻视了这件事的劳累程度。伤筋动骨,也连带破除了对自己的许多假想。

比如,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杂志。整理书柜到最下面一层的时候,几乎觉得全部都不带走,也毫不影响心情。

比如,原先某些想法与心愿现在看来完全是孤立的、空中楼阁一般的存在。

11

没有计划,同时也没有信心。

在签合同的时候,和房东确认了如果一年都租不到的话,转租出去后可以退回押金。

但实际上也没有打算要去哪里,只是不做长远的稳定的想象了。

12

我和房子很快建立了秘密的契约。

住进去的第二天,半夜,发现窗帘轨道脱落了。焦虑中我去厨房煮了六个饺子吃。一边搜了下凌晨一点真的没有办法叫到维修工人来修窗帘架。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灵机一动,用雨伞加一枚原本钉在墙上的螺丝钉朝上稳稳地撑住了轨道。

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有谁能知道家里的窗帘顶部藏着一把雨伞呢。

13

语气。

像躺在屋内听下雨的声音一样,去感受一种语气。

有些句子如果换一种语气去说,听感会全然不一样,更安全,也更容易填充无所用心的时间。贴着感受去写,就会与事实有偏差,就会和其他人眼里看到的不一样。想明白之后,又会知道这一切如同天气一样,可以预测,却远在掌握之外;而更多状态是因为人的气候。除非这座房子在另一条纬度线上,那就会是另一个故事。这里,有人只是想了想,于是让雨落在房间里,为了自己的玩乐。

14

做了几天不同的梦。

白天的房子和夜晚的房子是两幅面孔,交叠时平静。我在室内旅行。每一天都还是会期待第二天是个晴天。

告别的话要短点说

早晨,拉开窗帘的时候,阳光晃进房间,地面一道白光,还以为是小猫在脚边。但是想了下,小猫已经搬走了。

我的三位室友都搬走了。

搬进法华镇路的这间房子也是在一个三月,2019年。当时只看了这一套,就确定下来了,熬了大夜把家里凌乱的东西都收拾好,很快就搬了。后来,小猫来到这个房间。再后来,小狗也来到这个房间。我的室友变成了三位。

关于房屋本身,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它的每个坏掉的部分以及那些我不会主动打开的抽屉,都要一并再见了。当然,同样再见的,也包括它在这些年带给过我们的庇护。

我们储藏了很多与这个房子有关的笑话。比如大卧室的顶灯因为接触原因好几年都没亮过了,修理师傅也没办法。上个月楼道电梯装修,拆墙声巨大,整个楼体都在震动时,那盏灯突然亮了。

在做分开搬家的决定之前,我和绘里其实也一起在周边看过二居室的房子。现实就是疾风骤雨的,有天下午,绘里相中一套一居室,并且很快下了定金。微信框里她给我发来信息的当下,我有点错愕,之前想过也沟通过这个可能性,但没想到这么迅急。过了两个小时,我和她说,要准备室友搬家记了。

她叫货车先搬走了大件物品,布置好,隔了一天,我们才一起把两只猫猫送去了新屋。房间宽敞,我们点了一顿外卖,喝了乌龙茶。她说家里一只杯子都没有,后来还是从不知道什么角落找出来两个奇形怪状的杯子。给我用的粉色小猪杯说是因为被当成了手办才一起收拾过来的。

后面的两周,我都在长宁、徐汇看一居室。有天早上在高安路看房,结束后买了两份锅贴去不远处的绘里新家,吃完,躺在一张新的沙发上,阳光从老式钢窗照进来,猫们在窗檐边。

我们身在新的处境里。

打算搬家前,我还犹豫地问她,做这个决定会不会找不到更好的房子,生活变得更糟糕了?

她带着魔术师举起权杖一般的神情说:怎么会?当然只会更好了。

我跟着魔术师迈出这一步。

三月还剩下一截尾巴。绘里那几天问我告别的故事写了吗。我和她讲,写不了几句的,告别的话要短点说。

但好像又说长了。

再见啦。再见。

雨是月经。我从未说得如此直白。直白是因为它如实,但也不完整。因此能够安全地坦白。

预报显示落雨的时间,就像你手机里的健康程序,提醒你身体里每月一次的降雨。你漏记了一个月,于是它从这个月中旬就开始提醒,可能是今日。

可能是今日。你在安全地带,因为边缘,因为侥幸,所以不担心横生的枝节。你忙碌着因而忘记了社会时间。直到你听到雨声,在新房屋的窗外落下。你醒来,雨来了。

雨是你。你对铁口直断的人失去耐心,爱慕更加聪明的头脑,一直如此。但你渴望的其实只是被理解,误以为聪明的人更有可能做到。是,可能,不,但不是这样的。

人们总以为眼泪是复杂的,喜悦与悲伤混杂,羞愧的泪,又或者虚伪的泪,在最不应该落下的场合落下。但眼泪远没有月经复杂。月经是周期,是你从来没有办法真正解释、因而索性交付给它的情绪。你心手握着那样的情绪。

有时候你就是会走在雨里,撑着伞,感到寒冷。

这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是我。我对你这么说,所以我对自己也这么说,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上一次我没有引用,这一次,我问你,“要爱某个人你就得爱所有人。这是理论,还是只是神学?”

喜欢戏剧的人们认为欺骗是事情之所以变坏的原因。但欺骗,恰恰是人能做到的最简单的事。因而怀疑也很简单。你比任何人都感到艰难,不是因为苦楚的腐烂的表皮,而是因为爱。火山流出泉水。新造一门语言。真正的答案只和你有关,还是与你有关。就像窗外落下的雨。我是你。

我用被雨淋湿之后的身体厌恶人类。绝望,包容,和一种疲惫。厌恶人们为了自己而放弃自己。我也一样。

我在哪里。

如果人们来问我,是我吗。

我会说,不是。

如果你来问我,是我吗。

我会说,是。

但我不会开口。因为你也不会。雨在沉默中合作,以最庞大的声响谨守着世间漫溢的名为浪漫的恐怖主义。

我不说真话,但我也不说假话。

在雨中成为雨的一部分。所有人也包括我们自己。

自恋地旋舞着,雨滴,是自然的你,和我。就算我记忆很好,也无法真正记得每一场雨落下的时间。我只是记得你,用身体里的时钟去记忆。不会太晚,也不会太早。因为雨一直落下。

与雨同在。与雨消失。对发生过的事,我想不出别的结局。

爱。言之不尽,请多包涵。

瓜分他的梵克雅宝

工位上每个人都说周一
预搭建是他的死期
早就厌倦了他满身的大 Logo
和结巴的语气

这个项目三百万预算
五个展区,十七件珠宝
沉浸式体验
大师工作坊
拍照打卡
艺术装置
距离开展还有不到半月
问他灯光怎么布置
他大手一挥,在平面草图上标记草草
十二点红点
说这就是最终方案

他说周五在工厂
工作都让下手对接,实际上不知去向
客户群里一条消息也不回复
他的线上女友发信息说:
“别人告诉我,好好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用工作了”
这条消息弹窗晚上被他和修改反馈一并截图
发进了供应商群里

想起第一次见面
他穿的裤子就足以抵得上我一整年的房租
而我为了房租在这里卖身两个月
一边加班
一边听人们咬牙切齿地说
等他死了
要瓜分他的梵克雅宝手链
扯碎它
踩踏他的尸骨

但我对世界绝望透顶
已经不相信这个结局
油水吃满的人
根本不害怕被打工者唾弃
哪怕辞退
他也是拍拍屁股
去下一个地方招摇撞骗
每年走进奢侈品店,买最丑陋的那个背包

好可惜
这场路演三百万
三百万可以买多少本书啊

一周看房汇报

我真是一个废话很多的人。这是本周的看房汇报,请查收。

1

某日,早晨看房,不知道为什么, 两位负责介绍的女中介跟在我后面,一位联系房东的男中介走在我前头,还有一位看起来上了岁数的房东在前头带路。上楼梯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被缉拿进这间屋子的。

2

昨天看了一套非常糟糕的房子。我站在阳台边,房东男人走过来神采飞扬地和我说:“不是我自夸,我这个房子有一个优点(打开窗)——有风。”

3

看的房子太多了,某日中介带我到一幢楼底下说等同事拿钥匙来,去看五楼的房子。等待的时候我瞥见楼道上张贴的一张被雨淋湿因而字迹完全模糊的寻猫启事,想起了自己前几天已经来这个楼道看过二楼的房子,印象不佳。其中不佳的原因中百分之七十是因为楼道环境。我和中介说了这个担忧,她说也许不是同一栋,可能猫咪主人在很多栋楼都贴了告示。于是我走上几级台阶看了眼上面张贴的另一张公告,那是一张印了附近民警联系方式及头像的常见蓝色反诈告示,但是上次来我就注意到人物的眼睛、嘴巴都被戳成了黑乎乎的洞口。这个细节令我恐惧,害怕这栋楼里住着戾气极重的人。

4

愚园路有一个不错的房间,价格合宜,在三楼。左边是起居室,右边是卫生间,过道中间有冰箱、洗衣机和摆放电磁炉的桌子。一楼、二楼和四楼也是一样的格局,都住着年轻人,白色的房间关着。

空间洁整、方正。站在起居室里,看着卫生间里散发出来的黄白色的灯光,我感到平静。

如果是早几年我在愚园路上班时要寻房,看到这里估计立马就租了。但现在不是那时了。

5

看房之前,我没有意识到的是房屋所在的楼道和小区环境对我而言非常重要。而这是小红书上看房视频不会涵盖的内容。我目前最中意的一套房的楼道是看过所有楼房中最干净的。

6

去看了长宁路上的一套房,小区位置不太便利,门口是一台巨大的道路施工机器,从去年就停在那里。房间格局和装修倒是不错,朝南的窗户外面有树。中介和我说房东是个年轻人,装修好之后恁是觉得自己家的房子至少值六千以上的租金,挂了一年都没人租,于是今年降价到 4800。

我没看中。一是因为交通,二是因为看房时周围有装修噪音。

隔了两天,我在小红书上收到一则私信,来自用户名“只用最好的一套来找你”,说有一套好房,“房东本人出租,现代装修价格只要四千多,感兴趣吗?”,我说看看呢,结果对方发来了这套长宁路房子的视频。

7

某日看房,前租客还没搬走,家里有非常多书。我到了之后,目光当然打量起书架来了。我认为通过了解一个人喜欢阅读的书籍,或多或少能够感受到对方性格或喜好的某个部分。我喜欢这种猜测的游戏。但是这个我素未谋面的租客家里拥有这么多书,越看却越让我感到困惑,很难直接想象她是做什么工作或者有什么特质。

《生死疲劳》《一九八四》《云边有个小卖部》《飘》……《资本论》《潜规则》《曾国藩传》《毛泽东选集》《臣服实验》……《或许你该找个人聊聊》《高敏感是种天赋》《伤精与养精》《能断金刚》……《华为工作法》《第一次当主管》《冯唐成事心法》《合伙人制度》《销售巨人》……《早起的奇迹》《学习设计之道》《走向新建筑》。

8

上午带我在绍兴路看房的男人,模样特别有气无力。坐在他的电瓶车后面去看下一套房子的时候,我几乎代入了电影里男友得了重病的女主角心情,一同阴郁了起来。

9

很多房子给我的感觉都像是以前用于民宿,后来改成长期出租。

10

有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大铁门上贴的横批是“新年进步”。

借你吉言。

11

和看房中介说我到了,想输入“我在小区门口”,一没留神,写成了,“我在地球门口”。

撤回。

吉屋出租

一居室

朝南,阳光务必不被遮挡

做饭方便,

自带冰箱、洗衣机

方正

更重要的是洁整

她在上间房里过着糟乱的生活

现在挑选屋子时

忽然

对干净有着出乎寻常的执念

我后来才想明白她是在用找墓地的方式

挑选吉屋

发表在

看房的下午

下午出门寻找一室户,从巨鹿路上的一间房开始。阳光很好。中介是一个斜眼的男人,带我上楼后,先是推开一扇防盗门,然后再走到里间推开另一扇门。

原先视频里宽敞明亮的房间坍塌成现在极小一间,一张床靠在朝西的床边,外面还有两平方米的阳台,有一张未被带走的木板画架。极小的洗脸台在套外。屋内一个搭出来的圆筒形淋浴间。下楼的时候,灭火器上面放着一张瓦楞纸板写着“谁家小狗晚上一直叫,麻烦注意下,谢谢”。

另一位女中介见我这么快离开,又给我另外一个选择,视频里套内厨房刚装修过,洁白的大理石岛台。阁楼空间,床是榻榻米,内嵌在一个小空间内,外面还有一个晒台。她问我是否建议木楼梯。我说不。于是我们骑车过去看看。到茂名南路往里拐,巷道极窄,比我曾经住过的石库门过道还狭。地面因为阴暗所以带来一种分布着黑色液体、湿漉漉的错觉,初中在郭敬明小说里读到过清晨家家户户陆续来到狭窄过道间里倾倒夜壶的上海巷弄场景的想象出现在我脑中,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悲伤逆流成河”的女高中生尖叫着从某一扇门中跑出来。我看见一个男人拎着桶。到这一刻,我断定自己是不会租在这里的,但抱着好奇的心情仍然走了上去。木楼梯,的确没错,但超过我想象的狭窄,几乎每一台阶都必须要采取“外八字”的走路方法,最后一层的每级台阶都巨高,比我手掌还长,我艰难缓慢地走,和中介说,这要是搬家可怎么办。

这房子我是不会租了。简单看过一圈后,我在对面的晒台站了一会,看着之前在这片附近吃牛肉火锅时从未见过的视角——整片老破小房子的屋顶,就像一个中年男人的头顶似的,暴露在视线内。不知道谁家用来种葱的白色泡沫箱远远看起来就像是头皮屑,乱糟糟,排布着。

中介说要再带我看一套,回到巨鹿路上,蓝宝石公寓。我已不认为自己以现在的预算可以住在巨富长区域了,更多是出于午后的闲散和猎奇的心理准备再多看一套。

下午三点四十,朝着西边骑行,阳光在前方晃眼睛,地面布满悬铃木的阴影,在视线中像水草一般,我的心情愉悦,在空气里踩着我的自行车,就像鱼在湖底穿行。

我路过非常多次这条街道,但我从来不知道从那扇边门进去有一座名为“蓝宝石”的公寓。楼梯是水磨石的,宽敞。经过刚才的对比之后,我对这样的楼道状态已是非常欣喜。中介脚程很快,我还在后面走马观花,楼道里的柱子有雕花,虽然空间老旧,但是有几户人家的门明显新多了,使用着亮面漆黑的密码锁。一扇藻泥色的铁门旁边,兀得立着一块装饰巨石,还有的人门口摆放着长势很高的鸭掌木。说不定我曾经在小红书上也刷到过这些房子,但是上万的价格早就让我关掉了链接。到了五楼,一扇陈旧的小铁门后面是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漆黑的过道,中介没开灯,直接又去打开了里面另一扇门,说就是这个房间。两扇钢窗,一个衣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白色折叠桌还有两把椅子。洗浴间也在套内。厨房在外面,两个灶台,中介说没有放锅的那张是“我们的”。

钢窗的确有一种魅力,倾斜而尽的阳光让我在房间里多站了一会,试图在里面建立一种想象。想象,很快被两米开外的墙壁反弹了回来。

离开巨富长区域,我往现在住址的方向骑,去宣化路,一个后缀为“花园”的小区看房。小区楼层很高。进过安保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虽然我并没有认真在计量——毕竟此时已不是两年前了,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但内心似乎隐隐也会在看房时掂量安全性的问题。安全性是指自己会在内心参考“如果一个人被封控在这样的空间里能坚持多久?会遇到什么?能逃出去吗?”这样的问题来看待空间。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内心笑起来,因为这个问题所对应的答案那么明确,对于几乎99%我能接触到的房子,答案都是:不会多久的。

电梯门在19层打开了,过道里的南北两扇窗户都贴着A4纸印刷出来的告示:“窗已限位,小心推窗”。窗户只开着一道很小的缝隙。

小红书视频里所展示的房间,实际上是一套合租房,四个房间都属于同一个房东。中介直接拧开第一间的铁门,里面摆着一张地垫,上面是一只猫咪竖起大拇指的图案,说着“活着回来就行,你真棒”。

那个房间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猫咪贴纸,还有一小块没带走的白色猫咪地垫。另外一间待租的房间面积更小,我朝窗外看了看,问在哪里晾湿衣服呢。中介也犯难了一会,指着上一任租客还没有搬走的一字型衣架,说在那好了。衣架就立在窗和床之间不到十厘米的缝隙里。

不行啊。临走时,我去公共厨房看了一眼,打开了摆在里面的冰箱,令我惊讶的是,里面空空如也。目前租住在这里的人看来全然没有要使用它的意思。先前那个明确的答案,果然是啊。

后来我在手机里翻照片,发现广角照片里拍出来的合租房第一间看起来条件相当好,可以说是吻合了我在开始找房前想要的感觉。但是我记起站在空间里面的感受——“是被关着的”。拍那张照片的时候,缓缓下落的太阳正好来到西边窗口的位置,那里遗留着一盆长势不赖的薄荷。我摸一摸叶子,香味留在我的指尖。没被租客带走的植物如果有感受的话,会是怎么样的呢。

宣化路出来,去了延安西路的大西别墅,那阁楼上的房子,窗外可以看见细瘦的水杉树。复式,墙面雪白,房东新购置的家具的塑料封袋都未打开。当时我想,这已经是下午我看过的房子里最能带来想象画面的了。但,这个画面类似于在上海的三天,或者一周。所以未来的生活就要这样了吗?在上海的短期旅游。那我就不敢想象了。

后面两套更不用说了,在后缀为“大厦”的房子里的套间,虽然阳台和视频里展现得如出一辙,弧形,大面积玻璃窗。但房子有一股“班”味——住在这里面的人一定在上着不需要个人生活空间的班。在我老家,人们把“坐牢”称为坐“班房”。这个带着一股“班”味的房间于我而言的确和坐牢无疑了。

截止至此,我本来以为今天的行程已经全部结束了。天已经全黑了,气温下降,我穿上厚外套,并且感觉很累。我还是发了自己找到的另一套房子的信息给带我的中介“小猴”,他向同行问来信息,带我去武夷路看。我们上楼梯时经过一排停满灰尘、被绑在栏杆上的老旧自行车,我出于习惯地拍照,心想今天也见到太多奇怪的住所了。走上几个台阶,里面房间方正、租金适宜,看了一圈,已经是今日最理想的选择了,如果我此刻一定要做出选择的话。卫生间里一块维尼的吸水地垫。“小猴”比我对这套房子满意多了,说这个性价比的确比之前看到的都高。

但我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那个时刻没有来临。

我在上海已经十三年了,从二零一六年开始和室友在市区租房住。在这些年里,每次和母亲聊起我所租住的寓所,母亲还是会脱口而出说那是我的“宿舍”。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攻击,攻击我的能力不足又或者提醒我“在这个社会中,人只有在实现一种特定的人生目标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家”这样的观点是如此坚硬。在法华镇路住的时候,我很确信那是我的“家”。只是现在,“家”的下一个模样是什么样子的?还在这座城市吗?

虽然今天一无所获,不能说没有焦虑,但其实我并不慌张。一种旁观着生活的心情以轻松平静的方式出现了。

“大不了就……”这样的句式在平衡着我被极差的房间状况所影响到的心情,虽然能接在这个短句后面的实际选择也并不多。再更乐天与不切实际地想了一想,搬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带上词语。词语让我能去定义那些空间和我的距离,同时知道我拥有的解释的自由并没有被外力剥夺走,这抽象的感受如果还存在,就会让我感到稳定。

但后来又想了想,这不是只要活着就应该存在的条件吗。解释的自由。所以在因为看房而感到绝对的疲惫之后的深夜,仍要写这么长的日记,让这一无所获且失望的下午具有观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