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2131

她的头发染了彩色,还溅落着紫色、青色、黄色、红色的斑点,循环往上。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做。我像在看康定斯基的画一样,沉迷其中。她穿了长款牛仔外衣,背后也有彩色斑点。那些随机的圆形如同一个咒语,又像在新年的夜晚朝天空绽放的烟花。我们乘坐自动扶梯,下降,那些斑点在我眼中运动起来、旋转,似乎在泄露秘密。但她一直不对我说话。我跟在后面。沉默。

我们应该要一起乘车去某地。但她拖延了很久时间。我问为什么。她没说具体的原因。她带我走到街边新建起来的花园,一个面积不大的地方,立起几道墙壁,弄得颇有迷宫的感觉。我们步行入内,缓缓进入花园里,在最中心的空地上兜转着。她看起来不想走出去。

“我下半年要去哥大念博士。你要一起去住吗?”她说。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心里吃了一惊,但控制着表情,更多时候低着头。

“我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失望。终于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打算去那边生活,也换一个地方透透气。你到那边,也可以继续你自己的工作,反正你是自由职业也不需要固定的地点。”她说。

我心里揣度着,惊奇的、窃喜的心情,她竟然邀请我一起生活。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我和她至少会是一段时间里彼此最熟悉的人。或许她是在依赖我。而紧接着出现的情绪,是不安。在她说这句话之前,这座大学所在的城市从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法描述和勾勒出它的轮廓,我们的住所大概是红砖房,前面有一所院子。要推开一扇铁栅栏,迈几个台阶,再用钥匙打开木门。我们的房子在三楼,用老式暖气。不知道是否住在一个屋子里,又或者我们分别在同一幢楼的不同楼层。我不知道和她的关系,多远算远,多近算近。

她还在继续说着,一些对理想生活的畅谈,甚至还谈到某些具体的安排,语气像卡门的乐曲,旋转着上升,后来变得跳跃、急促。而我一直没开口,她问:“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愿意吗?”

我想这时候是该我说话了。从前面走下扶梯直到听她讲到这里,我都没有开口。

“可是……”

她听到这个词,旋即打断我,“你不想和我去吗?不是你之前说要改变生活的吗,我知道你没有那种勇气。现在我要去了,我们可以一起,这是一个机会,你不想要吗?”

我发现我还没有和她说,如果可以和她去,我会多么开心。这些年,我都像是围绕着她转的小犬。可是,我仍然要说“可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知道这对我而言是多么重大的决定吗?毕竟是搬到另一个国家生活。”我还有半句,“几乎就像是要抛弃目前已经有的全部生活。”

我看着她。她也在回看着我,神情里露出委屈。我在想,她一定是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难,才避而不谈最难的部分,想要跳过它、忽略它,并且期待那个最难的选择不会在我的心里泛起涟漪。我也希望。但是明明这是不可能的。

“但就是要改变不是吗?如果不改变,我们就出不去了。要一直在这里,像现在这样生活吗?”她说,语气暗淡下来。

“你是因为根本不在乎我,才会在我面前把话说得这么轻松,就像你知道我曾经挣扎再三、考虑再三,还是最后答应为你付出一样。你后面的解释只会让我觉得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的人生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会带来哪些影响。”

在花园中心的空地,我还是对她这样说了出来。我甚至忘记了最初自己听到消息时的开心。在她沉默的时候,我心想,渴望了这么久,可以和她一起生活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但我就是这样弄砸了。我们俩就这样静静站在空旷的花园中心,四周的植物在朝着我们靠近,几乎把刚才走进来的路全都遮盖了。

我带小猫

小猫走进我用手臂围成的圆圈里,收起脚脚,脑袋枕在左边的胳膊上,尾巴在右边轻轻甩。

我的手指还摆在键盘上,低头看,她灰白海浪一样的猫毛,摊平在我眼前,随着呼噜起伏,在室内带来微风的天气。

绘梨新带回家一只缅因,出于适应的考虑,小猫先来我的房间过这个冬天。她含蓄又调皮,大部分时间困倦,很多的时间依恋,偶尔在房间里来回奔跑,追着一个笔盖儿,或者一包已经咬破包装的面巾纸。有时我喊她“猫崽”,在她睡得像猪崽一样的时候,或者表现得过分活跃,刨着门吵着要去卫生间和厨房看一看。我说,猫崽,你去厨房做什么?猫崽,你不要抓那本写蝴蝶的书了,书脊都被你抓得露出来了。猫崽,你说什么,盆里不是还有水吗?

猫崽胆小。有修空调的人来房间了,她躲得最快,这个空间里有三个她的安全地点:衣柜里、沙发底与角落木椅子下方。危险与陌生感没有解除前,她可以一声不吭在极小的角落里待好几个小时,睁着圆滚滚的警惕的眼睛,缩着脚。而只有她和我两人在房间里时,她会在我周围找地方睡,或者站着。我在沙发上,她在我工作的转椅上坐着。我在转椅上,她趴在沙发扶手上。有时候她在窗边的矮柜上,有时候在我乱七八糟、堆满了书的桌子上,有时睡在我的床尾,还有时候揣手坐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旁边什么也没有,就她一只猫,身形小小,却威风凛凛。

我在食盆边,捡到一根她的胡须,一半灰、一半白,很硬。我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里看到嘉宾说可以对着猫咪的胡须许愿,于是我把胡须留在桌子上,用一本粉色封面的书籍衬着它。过了三天,等我再想到时,胡须不见了。

绘梨刚开始和我说,要把猫崽放来我的房间时,我说,这样要收寄养费的,一月一百。绘梨说她不问我收费就不错了,免费享受猫猫陪伴。

我知道我会答应的,帮猫崽倒水、喂食、铲屎,和猫崽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但我总要抗拒一下、拒绝一下,很小气,然后再拥抱。

每天我都有很多时间在抱着小猫。每一件我冬天的黑色衣服都有粘不完的猫毛。我睡醒,把身子往墙边退一退,面前留出些空位,然后用手拍一拍,猫崽便跑了过来,趴在床边看一会,然后跳上来,我摸着她的背,她顺势也作睡姿状,头搁在我的手臂上。我的另一只手臂也放松下来,搭在她的背上。我们可以一起静静睡一会。没有想到冬天,我和一只猫咪可以这么安静地一起睡一会儿。

有时工作会分心,因为猫崽又来了。舔舔,踩踩。我盘腿坐在沙发,电脑放在面前,不知道先前在哪睡足了的猫崽,轻轻悄悄走来,两只前爪柔柔地放在我的左腿上,开始踩奶,一下一下,自己打起呼噜来,然后“轰隆隆”走到另一条腿上,再踩,一下一下。最后,在我怀里坐下来,脑袋朝着屏幕的方向。我的手臂此时是一个单书名号,她被括在其间。她看着我点开一个新的备忘录页面,敲下标题,要写她的故事。她眼神亮亮,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