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话要短点说

早晨,拉开窗帘的时候,阳光晃进房间,地面一道白光,还以为是小猫在脚边。但是想了下,小猫已经搬走了。

我的三位室友都搬走了。

搬进法华镇路的这间房子也是在一个三月,2019年。当时只看了这一套,就确定下来了,熬了大夜把家里凌乱的东西都收拾好,很快就搬了。后来,小猫来到这个房间。再后来,小狗也来到这个房间。我的室友变成了三位。

关于房屋本身,因为太过熟悉,所以它的每个坏掉的部分以及那些我不会主动打开的抽屉,都要一并再见了。当然,同样再见的,也包括它在这些年带给过我们的庇护。

我们储藏了很多与这个房子有关的笑话。比如大卧室的顶灯因为接触原因好几年都没亮过了,修理师傅也没办法。上个月楼道电梯装修,拆墙声巨大,整个楼体都在震动时,那盏灯突然亮了。

在做分开搬家的决定之前,我和绘里其实也一起在周边看过二居室的房子。现实就是疾风骤雨的,有天下午,绘里相中一套一居室,并且很快下了定金。微信框里她给我发来信息的当下,我有点错愕,之前想过也沟通过这个可能性,但没想到这么迅急。过了两个小时,我和她说,要准备室友搬家记了。

她叫货车先搬走了大件物品,布置好,隔了一天,我们才一起把两只猫猫送去了新屋。房间宽敞,我们点了一顿外卖,喝了乌龙茶。她说家里一只杯子都没有,后来还是从不知道什么角落找出来两个奇形怪状的杯子。给我用的粉色小猪杯说是因为被当成了手办才一起收拾过来的。

后面的两周,我都在长宁、徐汇看一居室。有天早上在高安路看房,结束后买了两份锅贴去不远处的绘里新家,吃完,躺在一张新的沙发上,阳光从老式钢窗照进来,猫们在窗檐边。

我们身在新的处境里。

打算搬家前,我还犹豫地问她,做这个决定会不会找不到更好的房子,生活变得更糟糕了?

她带着魔术师举起权杖一般的神情说:怎么会?当然只会更好了。

我跟着魔术师迈出这一步。

三月还剩下一截尾巴。绘里那几天问我告别的故事写了吗。我和她讲,写不了几句的,告别的话要短点说。

但好像又说长了。

再见啦。再见。

秋宵苦短

已经是她今晚的第十一杯酒,绘里拍着我的肩膀,她很少做这种动作,对我说:“万老师,太好喝了。”

绘里爱酒。从在酒行业的广告公司上班开始,她的小红书发的基本都是与酒有关内容:今天去上海哪家酒馆喝酒了、明天在家自己做了什么酒啦。在没买新的书架前,她房间地板上堆着一个三角形区域的酒瓶堆,威士忌、金酒、白朗姆,什么都有。我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吧,有一天晚上我在家时,收到绘里信息:“有人在在”。我去给没带钥匙的她开门时,一个朋友扶着她进来,说人已经喝醉了。我一看时间,才八点半!绘里朝我一挥大手,豪迈地说,“走,我们九点去吃牛肉火锅。”我当即翻了一个白眼,心想,一个八点半就喝醉的人不要和我提什么火锅。她脱下41码的大鞋子,倒在床上就睡了。朋友走之前还很客气地和我说:“辛苦你了。”后来绘里坚持说自己没醉,至少午夜前就醒了,把解酒的蜂蜜水喝了,还来我房房间羞赧地解释自己不是那么不胜酒力,但是下午酒会上好喝的太威士忌多了。

所以,当我们在计划日本行程时,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绘里的喝酒日。

那段时间,我在进行一个自我设定的戒酒期,非常严格。有次朋友让我调杯酒,我在过程中一滴都没有尝。绘里在做攻略时就看中几间京都的酒吧,问我,到时候真的不喝?我说,不。在东京的第一个夜晚,我连芭菲都点了无酒精的。在涩谷晚餐,她点了男梅嗨棒,还有酒盗,我用相同的玻璃酒杯大口喝里面的冰水,津津有味。

里在日本第一次喝茫是在表道参。我们选了一家餐厅吃晚饭,她再次和我确认真的一点都不喝?我说,是的。她说,好!然后她陆续点了酒单上的三款清酒,其中有一款的酒量是两倍,装在竹筒里端上来。每一款她喝下去之后,眼睛都会发亮,说味道真的很好。可能是因为我滴酒未沾吧,所以很清楚地能看到她在酒精下肚之后,状态逐渐变得放松起来,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人的身体可以由另一种材质组成。酒喝得越多,体型就会变得越庞大,但是也会越轻盈。很奇怪吧。最后还剩两口酒时,她已经去过两趟厕所了,我们是店里最后一桌客人。回来时,我还坐在席上,她站立着,手指捏起酒盏,手臂弯折,抬高,一饮而尽。我看着她,很大的一个身体,在我眼前。一个放松的人。她放下酒杯,手指一挥,和我说:走,买单!

实际上,单已经提前买好了。她看到的,只是忘记了。

到京都那晚,放下行李,已经快十点多了。她出门喝酒,我出去找自助洗衣房洗衣,顺道散步。等她回来时我已经睡了,不知道几点。那天晚上想很多事情。你知道吗。有些时候,即使都是自己的决定,还是会担心不快乐乐做了什么和不做什么都不会快乐的。然后你会在想,到底应该学会什么方法,才能掌握这一切,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彻彻底底知晓自己。冥想?是的。喝酒?是的。

我后来决定放松下来,是发现托尔斯泰在骗人。这话听起来很像酒后发言。但福是相似是的不幸是不同的这样的观点不正让正幸福变得模糊吗。事实会不会恰恰相反?幸福、快乐才是每一个瞬间都不一样,你记起来的、你正在经历的,光线、声音、温度都不相同,时时变幻。,所以才需要更用心地去把握住但人的痛苦才可能是相似的,所以一次一次刻得更深入,又或者不受控制地投射了出去。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到底。。这当然一直都是我的心愿。算了,我知道虽然调换顺序,想强调不同的重点,但到最后也有可能都是一样的。

不过放松也可能是因为后面一天去吃了一顿怀石料理,我感觉自己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葱!

后,在京都倒数第二夜,她绘里个人喝了十一杯酒的夜晚突如其来地开始了。

吃鸭肉料理时,她已经喝了一杯清酒一杯芋烧,绘里和我说,福猫饭店还没有去过呢。她很喜欢《四叠半神话大系》,里面有个神秘组织会在名为“福猫饭店”的地方碰头,这个灵感就自于四条河原町的一家同名店铺。绘里在京都第一晚去找了作者森见登美彦常去的朱硝子酒吧喝了“伪电气白兰”,少女在酒里品尝到了丰润滋味。绘里没和我说第一次喝下那杯动漫里出现的酒精是什么味道,只是后来发朋友圈,提到了孤独的字眼。

我说走!去福猫。

福猫饭店内里极窄,只有吧台边的五个位置。绘里再次点了伪电气白兰和弁天,我点了一杯橙汁。老板调完酒之后,在吧台内用电磁炉给旁边的客人做麻婆豆腐。在墙上,还挂着一只动漫里出现的“饼熊”。绘里想问在哪里可以买到它,老板说他也不知道,是有位客人送给他的。

然后,我们去了《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开头出现的酒吧,“月面步行”。菜单上有许多依据森见登美彦作品为灵感而调制的酒精,含酒精的也才约两百日元左右一杯。绘里点了四杯,一字排开,看起来阵仗很大,但我想,威力应该不大。

还有很多无酒精的选项,我点了一杯 Outsider 和一杯 Summer Christmas,含色素的小甜水,它们也是旅程中我喝到的唯二装在鸡尾酒杯里的液体。

在酒吧,我们没什么天可聊的时候,我就在看森见登美彦的散文集《太阳与少女》。他的作作品京都为背景,但又和现实的京都没什么关系。他写了多么多种酒,但实际上自己是不怎么喝酒的人——“我喝不了酒。并不是一滴都不能沾,但立刻就会脸红。如果强行喝酒,脸色还会从红变青。所以我称不上嗜好饮酒。我喜欢的是与酒一同上桌的美食,还有饮酒之后就变得开朗的人。所以我不会单独饮酒,也不会和酒品差的人一起饮酒。不愉快就没有意义。”

从“月面步行”出来,动漫喝酒巡礼就告一段落了。我们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了鸭川,坐了一会。回去时,没有特意挑选,我们在路上看到家凌晨店内依然热气腾腾的店,店员出来招呼我们说来吃铁板烧,我们就进去了。点单之后,绘里请店员推荐酒,我是翻译员,熟练地告诉对方,不要“Amay(甜)”,要“Stronger”。后来绘里又点了三杯,每杯都好喝,她不厌其烦地朝我露出夸张的神情,和我说:“万老师,真的好喝!”然后她开始算每杯酒的价钱,算出来之后,不厌其烦地用大吃一惊的口吻说:“在上海也就只能喝个一口吧。”

她说以回去就戒酒,再也在上海喝酒了,,说明天是在京都的最后一夜,我们凌晨两点一定要在这家店里再见面,太好吃了,太好喝了,“不见不散,好吧?”招牌玉子烧端上来的时候,她边喝边说,:睡什么觉?在一分钟,亏一百块。

喝大了呀。绘里的脸开始变红,第三杯喝完时,她已经问了我三遍价钱的事,每次我报出数字给她,她都朝后仰头,大呼一声——“太!便!宜!了!”

离前,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她指着酒杯对我说,这里面是什么?谁给我满上的?

我纳罕地看了一眼,好的,明明是空杯。

第二天我们原本的行程是去三千院和贵船神社。绘里说明天如果我叫她起床,一遍叫不应的话,我就自己出发,“好吧?”她用那种不带商量、也绝对不想给我添麻烦的语气说着,凶硬又无又力,你就自己出发,一点也不要等我,好吧?我要就让睡上午。”凌晨我想起以前有人和我说过,喝酒只是为了可以睡一个好觉。两点的京都街道很安静,也很安全,喝了十一杯的绘里勉强还能走直线,我慢慢走在后头,时不时得应付她回头问我一句,“刚才付了多少钱?什?么?便宜了!”

住了四天,每天来回走着四条周围的这些小路,对在哪里、会路过什么样的店铺的感觉渐渐熟悉起来。但。但就是总有意外眼前出现一株茉莉花树,摆放在一家店的门口。不知道它是仅那一夜新出现的,还只是前我未曾留意。种在盆里,枝干细细长长,舒展着,树上花朵尚未开放,只有花骨朵儿,香味极浅极浅,但是一定微弱地在周围,不。定着看了一小会,在我的眼,茉莉花树上微小白小点像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落下的雪粒,静静停在这里,八月的夜晚。

明明我没有喝酒。

绘里见我不走,折转回来问这是我在看。然后她拍拍我,和我说,“:老师,太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