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已经是废墟了。我们坐着。两把椅子的中间是一张小巧的棕木圆桌。一个柱形的玻璃杯,装着三分之二的水。我看着水位线,不知是你喝的,还是我喝的。只有一个杯子。我们喝。你走了,把桌上的餐巾纸轻轻盖在杯口。早先的酒吧时光,人们用这个动作告诉服务员,请别收走它,坐在这里的人只是暂时离开。我等待,爵士乐般轻巧,在凋败的环境中坐拥不须行动的特权。你一直都没有回来。时间在制造更多口渴。整个世界就只有一杯水,在透明的杯子内慢慢蒸发。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摆放在我们中间的那杯水,你没有喝完就走了。日子,太久。我忍受着口渴,也品尝着慵懒的甘甜。如果回来的你问起我,水是如何消失的。我必定自信地说水从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它不是慢慢消失,而是倏忽不见。你不能怪罪我的目光曾从它身上挪移。照看它并不是我的责任。你听这狡辩。那白色的纸巾仍然盖在杯口,没有挪动分毫。你亲手盖上去的。那杯子和水,你的礼貌、我的决心,都在原来的位置。这些时间,误会的片段、中途的抽身,你的行动,我的停滞,我们喝,共同的这一杯水。我再也没有说过更多的话,语言都在那玻璃杯中,被纸巾盖住,要等你回来才说得出来。因为你不再回来,只剩下一个空杯子和盖住它的纸巾。世界上没有另一张嘴会去啜饮杯子里的液体,那是我们的言语,它和世界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你盖上的。又或许是我。我们总是一起喝一杯水。我盖上那片薄薄的纸巾,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在这个世界上假装等待一个人,并把模糊的影像命名为“你”,暧昧地虚构困在废墟中的“我们”。实际上我只是贪恋沉默的权力,妄图在心安理得中度过溃败的时间。
分类: 散文
电影记忆
在电影院内,我们盯了很久意义不明的画面,很久,仍未进入其中。无序的世界碎片强迫性地在眼前展开,我们渴望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却发现无法找到门道,同时却又要被社会礼仪约束而无法离开。无法离开,仅此而已。已经一个小时。在中途,我睡了十五分钟,也许更短。影片里有一个重复的线索:不明所以的巨响。有一段,它被介绍成为“刀子刺进穿着卫衣的身体”诸如此类的事情。片子里对此有过一个清晰的表述,我忘记了,在后半程也一直没有想起。后来那个声音又被解释成为原始山林里起飞的一艘外星飞船在离开地球时发出的震动声。声音在空气中制造了一个需要很久时间才能消散的圆弧。总之,我虽然说不清楚,但是因为这个关键性的巨响一再重复响起,所以我的确没有能够睡着很久时间,就像电影里失眠的主角一样,莫名地被那个声音再次唤起,然后疲惫地跟上剧情。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同伴是否和我有一样的心情。只是在我醒着的时候,我能听见右边座椅时不时传来“咯——吱——吱——咯——吱——”这样缓慢的声音。这座电影院于今年重新装修过,一楼大堂洁白宽敞,取票处也是最新的机器,但是放映厅的座椅还是老样子,人们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不舒服地变换坐姿的动作通过声音被放大了。显然,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因此挪动得非常小心了。但恰恰是这谨慎使得这过程变得滑稽而漫长。不过,所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坐在我另一边的陌生观众,拿起靠近我这侧的扶手杯托架里的星巴克。一杯冰饮,杯壁落下水珠。她顶着一头漂过的浅色长发,很难分辨她之前染过什么颜色,粉色?蓝色?也许都有可能。我们进场时,影院的灯光还是亮着的,她已经坐在座位上,我扫过一眼,没看到她的五官。然而在刚才那一刻,从影片中分神的余光里,浅色长发和她脸部的侧影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与那人并不熟悉,虽然见过很多次面,但怎么说呢,似乎总是很少和她正面对视。她常常走在我的前面,或者走在我的旁边,我们隔着一只手的距离。她的鼻子很高,鼻头尖尖小小的。隔壁那位女士也是如此。这种看不清楚的状态召回了我曾经的幻觉。难道我们又在这间电影院里重逢了吗?我升起对灯光重新亮起的瞬间的无限期待——哪怕幻灭也好,因为相似性即是伟大的,幻觉的诞生是伟大的。这也是我此时坐在这间影院的原因。
荧幕上的演员讨论古文明。很久之前的那个人说她在我面前无法放松,因此我永远没有见过她的另一面,就像月球背面。这部电影到最后我仍没有看明白。结束了,开始播放片尾,音乐是连续不断的雨声,足有七分钟。在黑暗里,有一两个人起身走了,但我和更多人选择保持不动。我已经打开手机,在网上搜索人们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我的耳朵里满是雨声。导演在接受采访时说他看自己的电影也会睡着。原来是这样。
时间,生命中的两小时就这么过去了。连同我的现在——用新的世界去记录观影的过去,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失去,却无法计量。实际上,我在拖延一项工作,为此已经睡了十几觉再醒来,来到月底。
所有发生过的都是某人虚幻出来的,站不住脚的。我们沉浸在一部影片中,尝试去理解它企图表达的虚无、未知、神秘,为此震撼或感动,也全都是不重要的。全都是不重要的,包括此刻我写下的每个字,而我在用这些字去推迟另一些字,用困乏去推迟清醒,用生存去推迟死亡。我在脑海中想到了另外一篇有可能存在的文章标题,“对不起,我在三十岁才想到死”。
你看到这里,会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我带小猫
小猫走进我用手臂围成的圆圈里,收起脚脚,脑袋枕在左边的胳膊上,尾巴在右边轻轻甩。
我的手指还摆在键盘上,低头看,她灰白海浪一样的猫毛,摊平在我眼前,随着呼噜起伏,在室内带来微风的天气。
绘梨新带回家一只缅因,出于适应的考虑,小猫先来我的房间过这个冬天。她含蓄又调皮,大部分时间困倦,很多的时间依恋,偶尔在房间里来回奔跑,追着一个笔盖儿,或者一包已经咬破包装的面巾纸。有时我喊她“猫崽”,在她睡得像猪崽一样的时候,或者表现得过分活跃,刨着门吵着要去卫生间和厨房看一看。我说,猫崽,你去厨房做什么?猫崽,你不要抓那本写蝴蝶的书了,书脊都被你抓得露出来了。猫崽,你说什么,盆里不是还有水吗?
猫崽胆小。有修空调的人来房间了,她躲得最快,这个空间里有三个她的安全地点:衣柜里、沙发底与角落木椅子下方。危险与陌生感没有解除前,她可以一声不吭在极小的角落里待好几个小时,睁着圆滚滚的警惕的眼睛,缩着脚。而只有她和我两人在房间里时,她会在我周围找地方睡,或者站着。我在沙发上,她在我工作的转椅上坐着。我在转椅上,她趴在沙发扶手上。有时候她在窗边的矮柜上,有时候在我乱七八糟、堆满了书的桌子上,有时睡在我的床尾,还有时候揣手坐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旁边什么也没有,就她一只猫,身形小小,却威风凛凛。
我在食盆边,捡到一根她的胡须,一半灰、一半白,很硬。我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里看到嘉宾说可以对着猫咪的胡须许愿,于是我把胡须留在桌子上,用一本粉色封面的书籍衬着它。过了三天,等我再想到时,胡须不见了。
绘梨刚开始和我说,要把猫崽放来我的房间时,我说,这样要收寄养费的,一月一百。绘梨说她不问我收费就不错了,免费享受猫猫陪伴。
我知道我会答应的,帮猫崽倒水、喂食、铲屎,和猫崽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但我总要抗拒一下、拒绝一下,很小气,然后再拥抱。
每天我都有很多时间在抱着小猫。每一件我冬天的黑色衣服都有粘不完的猫毛。我睡醒,把身子往墙边退一退,面前留出些空位,然后用手拍一拍,猫崽便跑了过来,趴在床边看一会,然后跳上来,我摸着她的背,她顺势也作睡姿状,头搁在我的手臂上。我的另一只手臂也放松下来,搭在她的背上。我们可以一起静静睡一会。没有想到冬天,我和一只猫咪可以这么安静地一起睡一会儿。
有时工作会分心,因为猫崽又来了。舔舔,踩踩。我盘腿坐在沙发,电脑放在面前,不知道先前在哪睡足了的猫崽,轻轻悄悄走来,两只前爪柔柔地放在我的左腿上,开始踩奶,一下一下,自己打起呼噜来,然后“轰隆隆”走到另一条腿上,再踩,一下一下。最后,在我怀里坐下来,脑袋朝着屏幕的方向。我的手臂此时是一个单书名号,她被括在其间。她看着我点开一个新的备忘录页面,敲下标题,要写她的故事。她眼神亮亮,来了精神。
雨
走在山里的时候,脚步在台阶落下,像雨。
我没说,却很喜欢那样的时刻。即使烈日当头,每棵树都被阳光穿透。雨声伴随。
起源于内在。
生命总是在被种种事物填满,阳光,雨水,话语,行为。被时间填满。
每月来临。
当身体里的降雨停息了,更多原始的感觉才渐次浮现。落泪与心碎。在视线被雨雾遮蔽的时候,我依然难以命名,仿佛过去在书页里看到过的所有名词、句子都不复存在,只面对着空旷的山谷。
迷失在自身的环境里。
我是这样阅读,阅读月亮,阅读云,阅读雨。它们不因我的心情而做任何改变,仅是展现自身。
我是这样被阅读着。须给予名字的,除了感受,还有动作。真实,如地壳变动。须表达准确,像地图绘制员,日日坚持的工作。
雨比我懂得更多。我反叛、屈服、混乱,被雨遗弃,又走入雨里。雨暴烈又宽容。
我才去想,如果我喜欢树,喜欢每一株树的样子,那我应当理解雨。眼前所见的一切不是因果关系,不是前后顺序,不是为了推进未来的情节。
是,如其本来。
我内心的稀疏、干涸、龟裂也在此一览无遗。
我离开,去另一座阴天的城市,开始行走,在雨的气息里,走进公园,过去的事发生的地方。飘散的哀愁再次回来身边。我似乎恢复了视力。
住过的老屋,仍在原址,墙面无比清洁。楼下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曾经楼下的邻居,她打量着远远拍照的我,我本能性地调转方向离开,在停下回头看的时候,她追出来,继续盯着我,像狭长的一道阴影。我畏惧,躲开了,加快速度离开那个地方。
雨,不来自于过去。
我渴望雨,她是围绕着我最为特别的一个拥抱。
告别
生活在城市,你必须要学会告别。不然,不行的。
第一个人和我告别,我们都知道那天是见面的最后一天。我错过了她离开的时刻,但是却收到一则信息。她在对话框里写着,自己是不擅长告别的人,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所以在见到我之前就先走了。然后说,相信未来肯定还会有机会再见的。我有点失落,又有点感激,因为我也不擅长离别的,如果是当面,我不确定我的表情能像文字一样转达出我的心情,这样的方式反而更自在。
第二个人,我向她告别。她的行迹很淡,好像很快就要流入江海。一起搭乘夜班地铁的时候,她提着包,挥挥手,我也挥挥手。在微信聊天窗里,我说一句再见,她回复谢谢。
第三个人和我告别,我掉过眼泪。好像她也是。但是我们没有说这件事情,就像我们原本可以说但没说过的很多事情,掉在城市的夜色里,如同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从这个空间里撕去的写着她名字的最后一张贴纸。
如果整个世界是我的身体,告别某一些人,像告别一个独立的自己,你知道他们会找到好的方向;而告别另一些人,像是告别此刻的、当下的自己,设想自己处在他们的境地,也许也会迷惘、畏葸。但世界还是一样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