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烟

天很冷。她的厚帽衫外还加了一件军绿色廓形外套。外套大了一码,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把衣襟左右交叠,环抱手臂,挡在胸前。左臂横着,右臂不自觉地,或者是出于一种自觉的表演性,立了起来,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他手指放松,渐渐凑近嘴边。她的嘴巴嘟起一个小小的圆形,往体内吸了一口,空气烟,然后合上嘴,用鼻子呼了一口气出去。

她并非烟民,包里从不放烟。但是独居的家门口鞋柜上倒是放了一包。刚搬新家时,她特意去烟店买的,薄荷味、带爆珠。目的是向其他有可能张望这间出租屋新住客的人声明一个虚假的事实:男人。她也嘲笑自己,所以在朋友上门拜访时把烟盒收进柜子内了。她的母亲以前在维修工人只能夜晚上门时,会把父亲 44 码的旧皮鞋扔在门外。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家里好多年了。她与母亲共享同一种被互联网鼓励的空洞,网上将这种表演手段当作生活智慧积极宣传,仿佛她们必须依靠某种自己日常生活中根本不需要的事物才能获得安全。

记忆里另一件与烟有关的小事和多年前和她一起居住的男人有关。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从不大声与人说话,每天做好垃圾分类,很少抱怨工作。他平日不喝酒,不抽烟,但是每次出门都会放一包中华在口袋里。他开着自己工作七年后购买的轿车,在驾驶座得意洋洋向她传授经验:烟很好用。有了它办事方便很多。去提案会的时候、停车找不到车位的时候,向那些抽烟的男人送上一根烟,你就能交换到不同程度的好处。烟为他们建立起同盟的关系。

后来分开的原因,是她感觉那位一切都很好的男人在本质上看不到她的存在。她判定这本非对方主观的意愿,而是由于一种客观上的能力的缺失。这更令她绝望。他说自己需要她,但她觉得这种需要就像他对待香烟的态度一般。两人的最后一面见得非常体面,在一家米其林餐厅,对方说可以理解她在人生这个阶段想要换一座城市生活的冲动。她没有反驳。其实后来她一直都生活在相同的城市。但是城市那么大,人分开了,就见不到了,也不需要再多解释。

她在辞职旅行的途中,向一位陌生的旅伴学习抽烟的技巧。她问为什么她对香烟没有感觉?对方说她吐得太快,让她用嘴深吸一口,吸进肺里,再用鼻子将烟圈吐出来。她试了,有点呛,又再试了一次,不是不可以接受。对方笑着问她,怎么样,清醒了吗?她觉得对方像咖啡师在介绍豆子具有甜橘、核果、蜂蜜风味时的神态一样,向她兜售香烟的看不见的魅力。但现代香烟添加过的味道往往都相当直接。她说,薄荷味很重。

今年有一晚她连抽了七根,还是八根?忘了。只记得那晚心情很凶。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找来一个小碟子,临时用作烟灰缸,把鞋柜里虚张声势的香烟拿了进来,朋友抽了一两根停了,她却停不下来了,一根接着一根抽。她停不下来了,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需要被填满。可是烟雾怎么能填满啊?她开始哭。眼泪好像能填满一些。她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像烟雾一样飘逸出身体之外,从高处看着她。她想抓住那个目光,她想被那个目光填满。后来朋友走了,让她别想太多。她独自把阳台窗户大开着,通风,望外面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抽得这么凶了。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她忽然抽起空气烟。她羞赧得笑起来,然后继续沉醉在自己的表演行为中。天气愈冷,空气烟进入体内后感觉愈是舒爽,从口腔到鼻腔一路冰凉。这座城市霾天很多,冬季尤其。继续在这里活着本身就是损害健康的方式。请呼吸。

2024

我的微信列表里有一个联系人,好几年前因为工作缘故添加的。是她加我,还是我加她?忘记了。此人姓张,还是姓李?我也忘记了。但我每年都会点进她的名片页面确认一个事实。

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初入公司时候参加的一场线上活动,每个人都被要求在微信群里做自我介绍,发文字即可,不要求露出真名,用自己想要被大家称呼的名字介绍就行。她说自己是“2019”。作为如此被频繁使用人们使用的软件,微信昵称有时候比身份证真名更能泄露信息。有人的名字里一定要戴上 emoji 符号,一朵花、一颗钻石,或者一面旗帜,图案本身已经成为其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有人的名字后面带有劝勉或说明,如某某要坚强乐观冬天不抑郁,有人将中文名改成了英文、德文、俄文,代表一种地理上或心理上的迁徙。我因为从事人事工作,需要将群内信息整理归档,复制她的名字时多留了一个印象。不过总的来说,用数字作为昵称毫不稀奇,甚至有点过于普通了,

半年后,我在公司团建的群里又看到她的头像,但惊讶地发现她的名字改成了“2020”。电光火石间,我想通了起名的逻辑,就是当时的年份,2020年。第一次发现有人的名字如此敷衍。我把这个发现在微信上讲给当时办公室关系最熟的同事,我看着她坐在工位上,在电脑屏幕前发出大笑。她也为我提供了另一个思路:也许此人是一位糊弄公司、反抗狗屎工作的大师。这份烂工作实在不值得她留下真名。

后来和这个人就再也没有过交集了。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是她在那年离开了公司。不知道去了哪里。朋友圈设置的也是仅三天可见,点进去常常什么信息都没有。

2021年,她发过一条朋友圈,我在刷手机的时候看见了,心想:“啊,她真的是又改名了。”

2022年春天她转发过许多社会时事新闻,和很多人一样。2023年不记得了。我活得匆忙又慌张,顾不上什么其他人。2024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看到她了,转发了一条在巴厘岛举办的瑜伽小组的信息,她的微信名字是“2024”。

我有一个石头一样的名字,我的自我是一个铁做的方形盒子。每次再次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都充满了好奇,她选择了一个写在水上的名字,年年更换,是觉得名字或者名字背后的存在都不重要,还是有其他非得如此的原因?

这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八天后,她会拥有一个新名字。

梦的诊室

她把梦带来了,寻求我的诊断。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表情不再哀伤,展露着一种轻松的嘲弄。“怎么会这样?”,她低着头,咧嘴笑着对我说。

我请她先把梦拿给我看看。一个蓝紫色的尖叫,边缘像一朵渐渐缺水的绣球一样出现了焦色。

她说,很简单吧,这个梦。“我见到她了,一同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咖啡店,店内是蓝色、白色的布置,整个空间显得比上次来有趣多了。我阅读空气,然后和她的身体越来越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她知道的,也在我耳边回了一句。我们之间的微微电流。陪同我们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人。每次对视,我们都知道,再过半小时,等这边事情结束,等送走了那个人,就是我们的时间了。没人看见的时候,我喜欢用肩膀碰她的肩膀,用头点一下,钻身体,再恢复自己的站姿。她把手给我牵着了,然后又放开。终于,那第三个人,一个我们都爱的人,要打车走了,她的身影按理说仍停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等候,而我眼中,广场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人了,空空旷旷,又充满着,一切。”

“你说了许多细节。”我在这里打断了她。

她笑了下,“是啊,我喜欢。”

“然后呢?”

“然后,就像刚才在人多的场合时我所做的那样,我把自己的鼻子凑近她的耳朵边,呼吸,然后移开。她也这么回复我。我们像不会说话的动物。也许是马?或者其他。我爱她的回复。我计划着,要这么做三下。三,一个对我而言永恒神秘的数字。然后我会对她说我爱她。这是今天最重要的话,也许是永远最重要的话。所以我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又在她耳边呼吸了一次,然后分离。她爱我。有时候你就是知道,被允许就是一种爱意。你就是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就是奇迹了。轮到她行动的时候,她笑着凑近了我的耳边,然后轻轻对我说‘爱你’。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崩溃了。”

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崩溃。前面浪漫的氛围全部消失了,我成为一只暴躁的恐龙,脱离她的身边,甚至开始尖叫,但我说出口的只有‘为什么’。我重复、反复、不停地念‘为什么’,恼怒得开始跺脚。我记不起上一次自己在生活中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了。我太生气了,连睡眠中的身体都开始真切感受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好遗憾,那时候我眼里看不见她了。我并不是因为她而生气,并不是不爱她,或者不想听她说爱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不生气。”

“那你知道这个情绪是为什么吗?”

“这本来是我今天想要来诊室询问你的问题。但既然你先提出了,出于诚实的考量,我必须告诉你,我有答案。”

我见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挺直了背,继续说。

“我生气的是,这次又是她先开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这又怎么样呢?”

“这很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梦而这么激动过了,你知道那种你原本在平静地睡觉,却突然从梦中醒来,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跳过快,几乎要超过胸腔可以承受范围的感觉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自己可以因为这样的梦而死去。”

“也许是有可能的。但的确不常见。我发现似乎你对这个梦已经有很全面的自我解答了。你还想和我讨论什么呢?”

“是。我真的很生气,但你知道的,等彻底醒来,想到梦里的情绪,一个人就会觉得自己在为荒谬的事情而生气。”

“人们在清醒时也常为荒谬的事情气得捶足顿胸。”

“是我主动的。那句话应该先由我来说。我本来也是如此计划着的。但她先说了……”

“是,这个逻辑你已经和我讲过一遍了。但你想过为什么她先开口,让你如此愤怒吗?你明明也是爱着她的。梦里没有人们通常会感到愤怒的事件,比如背叛、欺骗。”

“是,我想过,是不是我的自恋、自大,让我没办法容许对方打乱我原本的构想。不过说来真的非常可笑,那只是一个想法罢了,我不认为我爱的对象是全然由我创造的客体,那么她的回应超出我的预料之外本就是最基本、正常的事。但也许……是前面的一切都太过贴合我的想象而发生,让我不自觉卸下了防备,多出偏执的心愿,希望能够按照我的预想到最后。可是我的想法也就到第三次耳边的呼吸之后,我会说‘我爱你’,我没有再想后面的事情,而她只不过是在第二次的时候,就先回应了‘爱我’而已。但你知道吗,我就是感受到暴怒,感受到急躁,好像在那一刻,当她提前先说出‘爱我’的那刻,一切就结束了。”

“你提到暴怒、焦躁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在恐惧什么呢?”

“恐惧……唔,总是恐惧。但很难看清楚恐惧的脸,恐惧像一团黑色。我想想。我恐惧的好像是,明明是我先主动的,但如果她先说了,我会感到自己将因此丧失掌控。她的那句‘爱我’会先控制住我。而且,她并不是说‘我爱你’,而说的是‘爱你’,仿佛是听见了我没开口的语句,不等我说出来,直接回复了答案。这让我恐惧,觉得自己被看穿,她知道我所有的把戏,前面只是不拆穿而已。”

“你前面那些缱绻的举动,你想要告白的心,仅仅是想要控制她吗?”

“当然不是了。我是真的想要爱她。”

“那在上面你的设想中,她能够预判你的行动,而且本身和你所设想的就是一致的时候,为什么你就开始用负面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行动,‘把戏’、‘拆穿’等,仿佛接下来你几乎就要用到诸如‘阴谋’这样的词语了。”

“是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吗?”

“我要说我现在心里的想法了。我有一个想法。恐惧真正的爱。”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是面带微笑的,我看着她坐在我的对面说出这句话。我把笑容放下了,希望她不要认为这个笑容是咨询师身上常见的那种——当终于把话题引导到一个看似深入、但老生常谈的结论上时会露出的笑容。而她的表情和刚进来时的轻松截然不同,现在她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似乎有许多糟糕的回忆涌进了她的脑海,看起来暂时不再准备说话。

我看了眼自己的笔记本,打算开始用辅助性的话语,填补此刻房间里的空白。“你知道,在爱的状态中,两个人常常会感到心意相通,有不用开口就互相理解的默契,甚至会有很多异口同声的时候。但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如果时间顺序有先有后,又或者如果两个人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有人使用身体语言,有人使用口头语言,就不是爱吗?也许不是。真的可能不是爱。但我也还有另一种理解,那些错位的节拍、失调的情绪,是一个真实的人处在爱的进程中。”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严肃的神情,说:“你不用上价值到这种程度,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梦。”

“是,它可以是简单的梦。”

她用手支撑着头,坐着。

“关于这个梦,你还有什么想要聊的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可以再多问我一些什么。”

“好的。我再问你,你在梦里的愤怒是否因为想要控制结果?”

“是的。我想要就按我设想的发展,那就完美了,那就浪漫了。有时候事情常常如我所想的发生。那让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自己是得到奖赏的。”

“那你很幸运,很多人在生活中鲜少拥有这种事情总如他们所预期发展的幸运。”

“你我以前带过流泪的梦来找你,你当时也和我说梦往往比人们白天所说的话诚实。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感到如此气愤……我觉得生气和其他感受相比,似乎不那么重要……它的出现本身就是在释放,而不是压抑了。只不过它的确也给我带来了相当激烈的身体感受。”

“但在白天你似乎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

“也许。”她补充道,“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在梦里我在对着她展示如此气愤的一面。”

“生气给你带来什么感受?”

“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生气甚至让我失去理智,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生气,只能跺脚,尖叫。”

“你小时候会这么做吗?”

“从不。”

“那恭喜你,现在还能体验到没有体验过的情感。”

她笑起来,“你这句话倒是说得让我轻松了不少。”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这篇诊所的字数也已经超过两千字了。如果要说下去,还能分析更多,但我们不用把话语都说全。”

“我同意。但你提到的许多话语我都还想再继续聊下去。也许以后。”

“比如?”

“比如,我重新看了下我们的对话,在描述梦境的时候,我提到‘这次又是她先开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个‘又’字,我是否对曾经在现实中发生的某件事情介怀?还有,我们聊到的关于控制的部分,以及对爱的恐惧的部分。太可怕了。”

“你要知道,控制和恐惧这样的词语,本身就是会给人带来精神压力的。但控制,也可以理解为是你通过积极的行动去给予自己安全感的行为,只要你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伤害他人,不限制其他人的行动,就完全没问题。恐惧也是如此。恐惧可以作为一种安全提醒机制,它的存在是保护性的。虽然‘人类竟然会在面对爱时感到恐惧,如同面对妖魔鬼怪’这个事实的确难以接受,但你在当下的状态就是如此,你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去承担,而你也不需要扮演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应对的角色。当对方预判了你的预判,你感到恐惧,又或者我们还能用别的词语,比如因为赤裸而带来的羞耻?也许。这都是一个机会,让我们仔仔细细去看真正的爱。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仔细看过爱的全部构成,怎么可能真正地爱?”

“我逃跑了。”她说,“我在现实中逃跑了。这也是我伤心的原因。”

“是,逃跑已经发生了。但是在生命中发生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我想说的是,爱人的目光让你变得更纯净,它从现在照进了你童年的记忆里。”

“你选择了一种温暖的方式来说这句话。谢谢。不过我也要指出,你所描述的这点,一个人的目光能重新让另一个人经历童年的时光,也可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是。我同意,可能非常恐怖。”

“你为什么给这个梦的归档标题起名‘数字三’?”

“你看到的内容似乎有点多。我们不应该打破文本的限制,讨论作为被写作的人物我们本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因为显然这是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数字,或仪式。你僵直的那一面,很了解这个数字的意义,但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知道,看见了也会忽视。你脑海里有一个读者仅是自己的小说,在这里“三”只要出现就可以被翻译成三个字的爱意。你垄断了这个解释权,而且沉默,其他人要理解这个古怪的想法非常困难。但就像‘三’的存在一样,你一直在经历和表达着自己,理解和误解都已经发生了。”

“你真的很会说这样的废话。”

“我爱你。”

“我也爱你。”梦被我们一起放在黑色花瓶中,水培着。

“你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气。”

“是的。你在我的控制中。”

空气小猫

1

朋友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四处张望,问我,猫呢?

我说没有猫啊。之前不是有一只吗?我坐在工作椅上,冲她摆摆手,再次说明,一直都没有猫啊。

她弯下身子,朝沙发底下望,又吸了吸鼻子,和我说,我闻到猫味了。

也许是吧。

我觉得空气里好像有猫毛,她又说。

你对猫毛过敏?

没有。但我总觉得你住的地方在哪里躲着一只猫。

是有吧,一只空气小猫。

2

上周做了一篇习作,根据已有的设定把故事补充完成。背景是“我”自幼能听到特殊的声音,某日听见了动物说要攻击人类。后来,城市很快瘫痪,实行宵禁政策。广播里通知着前往安全区的最后一班列车八点出发。

我的练习故事是这么写的——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沉默的人。的确。我很少说话。那是因为我自小就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如果一个人听到的太多,那么他必然说得很少。我深知在绝大部分时候语言、声音是没有用的。人们根本听不到,又或者和我一样,听到了,也不会作出什么反应,害怕被人发现异常。

一天,我听到动物们在讨论,它们将对人类进行杀戮。那是几只停在晾衣杆上的白头鹎在清晨六点开早会时谈论的内容。我被兴奋的声音打断了睡梦,听到它们在说动物世界里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成员已经赞成决议,就等一个明确的指令。我翻身,身体倒向更靠近窗户那边,为了听得更清楚些。

一只白头鹎的语气很兴奋,说它早就盼望这一天了。等把人类都清空了,它要住进像我这样的房子里,在我的落地灯罩下织一个巢,这样它就能每晚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而不是苦立在寒风中、透过纱窗密密的小孔、斜视着看屏幕。

其他鸟儿纷纷响应,说出自己的心愿。也有鸟儿在惋惜,说人类都死了,也怪可怜的,希望少数温顺人类,可以同意成为奴隶,为动物清理窝巢、收集食物,这样的话给他们在绿化带里安排个栖息地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这个建议很快被反对了,它们中大多数认为人类可没那本事适应,经不起餐风露宿。

我的意识还没彻底清醒,一边听着,一边在分辨这是鸟儿们早起排练的一出戏剧,还是确有这样一条行动计划?不一会儿,它们似乎认为所有事项都已讨论完毕,纷纷拍着翅膀飞走了,留我独自思索,如果真的有杀戮日,会是哪一天。

我并没有为此烦忧太久。就在当天下午,人类遭受动物凶猛袭击的噩耗已经接踵而至,我在手机和电脑上不断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新闻。野豹、黑熊、鬣狗、秃鹰成群出没,从山林到农村再到城市,快速形成一种席卷而来的攻击阵势。鸟群在城市中咬啄路上的行人,猫狗也都不再温和。城市的交通已经瘫痪。医院里住满病人。新闻里说最卓越的医疗团队已经展开紧急研究,以狂犬病为首,分出狂鸟病、狂豹病、狂昆虫病等诸多分支科室,对应人们遭受的不同袭击。但应对方案远远赶不上动物攻击的速度。

今天,我看到官方已经发布敲有红色印章的通知书,宣布这座城市将在每天18点到次日早晨7点之间实行宵禁,期间停止供水供电,建议市民们在家中关闭门窗,保护自身安全。

我穿着居委派发的“防暴服”,带着从超市买回家的一大袋食物走上楼梯时,刚好遇到二楼邻居家里的金毛往外冲出来。他的表情凶横,在门口把自己的项圈扯下来,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下快速奔去,我听到它一直嘟囔着,“我必须要杀人,但我无法狠下心来攻击这家人啊,让我离开,我去攻击那些我所不认识的人。去杀,这是命中注定的杀戮日。”

女主人坐在屋内哀嚎着,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哭声嘹亮。男主人在屋内来回踱步,说“手机呢,我要打12345。我们家胖虎明明接种过狂犬疫苗,怎么突然就疯了?”

我回到家里,屋内特别安静。我脱下黑色的厚重的防暴服外套,拧开水龙头,已经没有自来水了。我看了下时间,距离18 点还差 15 分钟。

“你回来了。”

我听到小白的声音。

小白是我养的猫咪,它从沙发跳下来,在地毯上伸了一个懒腰。她先去吃着猫粮,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才缓缓踱步,走到我面前,一边舔着手臂上的毛发,一边说:

“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又去问了下那些鸟们,杀戮日的最终方案定下来了没有。它们告诉我,现在已经统一计划了。先大面积地杀人,之后行动组委会会再统计每个动物的工作情况。指标是至少杀死一个人。没有杀人的动物将在结束后七天被驱逐出动物界,未来和人类遭到一同对待。”

“所以你也要杀人是吗?”我问,“比如,我。”

小白的瞳孔急遽变成一条细缝,露出妖怪般的冷酷眼色。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它伸出爪子,尖利的弯刀形状,小小的面积上反射着窗外急救灯的惨白光。

我和它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多行动一步。

和小白一起生活五年了。一开始我在小区花坛里看到幼小的它,喂了几次猫粮后,有天我回家看到它等在我家门口。我告诉它,我可能没有很多爱心,它说想借个屋子住。我点了点头。它知道我能听懂动物说话,也知道我不爱说话。它来到我家之后,找了几处自己喜爱的地方,都在我不特意看不会注意的地方。我也很少听到它发出的声音。小白偶尔会出门找找其他爱心,第一次时和我打过招呼,说自己出去一下,还会回来的。它在或者不在都很自然,家里静悄悄的。可以说,我们不很亲近,但如果换一种角度理解,沉默让我们亲近。

这时小区里的广播开始公告,今晚八点有最后一班去往安全区的车。安全区是人们将市内规模最大的监狱改成了现在安全级别最高的保护所,高高的防护网可以抵御动物攻击,同时方便部署警力,24小时执勤。

那班列车将停靠在光华医院门口,距离我所在的小区步行约二十分钟时间,居委会提醒居民合理安排时间,提早进行规划。列车届时只在医院门口停留五分钟。

“同时,特别提醒各位,去往列车停靠点的路上没有可以藏身的地点,请大家出发前做好保护措施,小心突击,建议开车或武装后前往。”

“你听得懂吗?”小白发出一声蔑笑,“为什么你们的行政部门发出的通知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要帮助自己人,而更像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活不下去是你的责任,因为你没能在五分钟内赶到,你是垃圾,你该绝望了。”

我把身体靠在沙发上,说:“是啊。去安全区,这么惊险,想想都很累。”

小白收起了爪子,开始舔自己的肉垫,嘟囔着说了一句,“懒人。”

现在世界发生现在这样倒转的意外,谁能想到呢,但我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求生的意愿,早早就懒得活了,很长时间都是如此,只不过之前也懒得去死。如果你是一个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的人,你会深刻理解什么是自己无法排斥、无法拒绝和无法阻挡的事物,声音也好,命运也好。你也会和我一样,深深地厌倦和疲惫,但与此同时又感到一个人的接受能力是无限的。现在,突然发生的一切虽然让我意外,但可以接受。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我也许会多一份去往安全区的动力,但现在,只有我和小白。

小白走来我的怀里,我摸了摸它的背,说:“我们想的是一样的吧?”

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说:“辛苦你了。到时候要杀了我。”

小白说:“我会先和他们说你是我的宠物,让你多活几天,看看颠覆后的新世界。等到真有人来统计情况的那天,我再执行行动。动物组委会那边说了,接受当场提交工作成果。”它把头转向另一边,作出打瞌睡的模样,轻轻又补了一句,“你啊,死到临头了,也就说这么一句话。”

楼下传来好几道开门关门的响动,我听到有人在做指挥,大喊着“快!快!快!”,那些离开家的人一边跑一边尖叫,声音里满是被死亡追赶的恐惧和兴奋。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从远处的街道传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啊,我和猫一起睡着了。

3

房间里出现了一只猫,很小,橘色的,我看不清,因为它跑得太快了,一溜烟钻到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发出嘤嘤呜呜的叫声。

我心想,它出现了,那只空气小猫。但是后来,房间里出现的动物还有一只长颈鹿,一头狮子。长颈鹿在阳台的方向,狮子在门口靠近厨房的位置。我在床上,观看着,判断着。小猫从黑暗里冲出来了,很野,很暴躁。而那些大型动物移动得倒是相当缓慢,如果盯着它们看,可以确定它们一直在移动身体,长颈鹿慢慢直立起来,露出人类的肚皮、人类的脚掌。我再三确认,它们在房间中真实存在。我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过无数次。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朋友,用幽默的语气。喂,我房间里有动物,长颈鹿和狮子,太巨大了,你能来帮帮我吗。

朋友说视频吧。我开着后置镜头给她看房间。她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没看到你说的东西。

我感到抱歉,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已经再三确认过它们的存在。我去做检查,在医院里,和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对话。开了药,用了医保。我回家,开门之前,我心想动物们应该已经不在了。但是长颈鹿还在阳台,狮子站在它的旁边。我确认。我疯了。

4

醒来,我把上面的梦记了下来。

哪怕做到糟糕的梦,也会觉得做梦真的太好了。

5

搬到现在住的地址后,第一次出门旅行,给朋友发了一条信息:

“明天我去恩施玩了,帮我照顾好空气小猫。”

颅内对话(1)

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某地。

困在?为什么你发这条信息,不用问号结尾,而是句号?

不知道。也许是我心里已经下了一个答案。

你说说“困”的感受吧。

就是刚才,你知道,这是一个新的时间,2024年6月8日。过去很久了。你可以用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做锚点,不管提出中间的哪一件事去问有关的人,她们都会回复你,已经过去很久了。有时人们把一个月称为“久”,有时是一年。但我始终不觉得和你之间发生的事情过去很久了。我很小心地记着确切的时间,然后用现在的时间减去那个日期得出中间的距离。我需要不断丈量那个距离。刚刚,我在……那个……的时候又做了这件事情,丈量。丈量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看得到周围有一个黑色四边形的方框。

但我以为你已经过去了。

我也以为。不过其实我发现,我的确还是有新的感受。我曾经把你当作坐标的原点。但就在我说出前面那段对话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是更早,是封控的四月,那里有一个我感觉自己发疯了的时刻。一个人撞到了礁石,然后破碎了。我现在确切知道我疯了,在那时。因为疯狂,所以破碎了。对不起,想起后面的事,我总是想说对不起。

你知道吗。其实我想和你说没关系的,但我没办法就这样说出口,因为,那样好像就否定了一层事实。你是在遇到我之前更早的时间就破碎了,撞在礁石时,按照你的比方,但你破裂成浪花,奔流到我脚边,浸湿我的身体。如果我们都浪漫,我们会相信这样的画面。但浪漫太可怕了不是吗?它里面所包含的暴力和死亡的隐喻难道就全都不被看见吗。我不会原谅你,因为我要提醒你看到礁石。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随随便便破裂。而且事实是,我们每个人都在那个时间里破裂了。不只是你。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现在没有破裂了。黑色的正方形把我聚合起来了。

你确定?你刚才还说是困在了黑色正方形里面。

确定。因为那时还没听到你的讲述。

我的讲述能改变什么呢。其实还有一句我从没和你说过的话,倒是在刚才我也更清晰地想明白了。

什么?

你不该说对不起。你不该那么早说,也不该一直说。

为什么?

因为没有用。这是最没有用的话。你说出来就是为了要求原谅,要求谅解。但那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当你说对不起,是你在把“对与错”的概念引入我们的关系里。我不想责怪你的,可是当你先道歉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你做错了。而且我也不想一直当那个要去原谅别人的……受害者。请你别说。

对……你说了我才知道。那时候我真的是感到自责、内疚、沮丧,但我不想否定你产生的任何受伤的感受。我太困惑了,怎么做都做不对。

你太想要做对事情了。

是的。

中间可以改变的机会有很多。就像你说的,那么久时间。

是的。

可是你都做了什么呢。

我想了很多。

然后你困在这些想象里。

是的。

有时候我真的很悲哀,为自己竟然在和你进行这样的对话。

对……我也想和你说点别的,比如,云,夏天的花,还有我今天看到的一条笑话。

我知道了。你还在做同样的事。

啊?

真的。所以你喜欢这么说,“困在”。

……

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你在做同样的事。我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感受了,我很想和你共鸣,但我没办法欺骗你。你,还,在,做,那些和过去,一模一样的事。那么你怎么能渴望自己有所不同呢?感受当然在细微的层面上是不同的,可是你还在踏进同一条河流啊。你没有做出任何选择。

我选择了。

是,选择了被困住。

你这么说,有点残忍了。

不是的,不是我残忍。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做事的。

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做事的。

你想重复做那些事情吗,你声称自己不喜欢的?你一直一直在做。你说你喜欢我,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一起?

我没有办法跳过去。我没有办法直接跳到你的身边去。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样评断我。你好像又找到一个论点,而且你语气里充满自信,觉得我就是如你所想象的那样,自欺欺人。不,你不要下结论。我在和你对话。

不是吗?你要否认我吗?

我不是否认你。我只是,不希望你对我失望,不想你得出自己的结论之后觉得抛弃我是正确的决定。

你怎么敢说抛弃这个词?是你离开的。

你好。我很想和你说很多其他的话。但是话语总会在这些内容之间打转。而且我没有勇气直接和你说话。在想象中完成,已经让我受伤,但怎么说呢,至少不会失望。其实还想和你说好多的话,想说我六岁时的经历。一个人的六岁竟然会经历那样的。我可以从六岁和你证明我带着多么不好的基因。你好。我本来希望我们的对话可以越来越深的……我希望。

喂喂。你为什么用一种间离的口吻说话。

因为的确中间暂停了一段时间。

你知道吗。还是我。虽然我又暂停了以后。我想说,我们都弄错了。每次我感到特别受伤的时候是被你攻击的时候,所以我会道歉。这就是我的模式。道歉,希望事情变好起来。我讨厌分离,分手,不仅是我们的,甚至是世界上任何人的。我认为人们应该生活在一起,我说的生活是永远有一个共同的空间成长。但实际上,我希望你能像我做的那样,向我道歉。我心里就是有许多委屈感到不被看到也不被理解。我是后来才想到,你一点也不希望我道歉,你甚至希望我能够攻击你,像你对我的方式那样,说出你的错误。我只有说得越准,你才会越觉得自己被看见了,你才感到我能够理解你同时不离开。

你现在才明白。我很早前就说过了,我们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

是,你说过这句话,我很伤心,非常伤心。你这句话是我记忆里又一座礁石。但我一直想说,不是的,我们是一样的人。在我看来,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爱你,像爱我自己一样,像我渴望得到的爱一样。你也是如此,对待我。尽管我们都很受伤。

你知道吗,太迟了。真的太迟了。你不该这么说的。

为什么不该。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你现在只是在企图制造一些遗憾的氛围。

也许是吧。你说得没错。

我们不会再对话了。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说真心的,有时,我希望你就留在原地,我是说过去的位置。再也别让我听到你任何消息。

你害怕。我也害怕。我说了,我们一样。

不。你不要用这样的语言把我卷进你毫无进步的生活中。我不在你的记忆里了。我早就从你的想象里逃出来了。

我昨天梦到你了。

你能不要说这样的话吗。我会感到恶心。

我也是。可是真的。

我想换一个说法。

你换吧。

我不知道。可能和上面说的都没关系。你在前面的某个时间里,既做了对话的结尾,又做了开头。如果每段对话,都有奇偶数的标号的话,到现在这个位置,我们的奇偶数关系被你对调了。

是的。我意识得到。

我同意,你说的,我们是一样的。以前没有和你坦白,我始终知道我们有重叠的部分。没坦白是因为一方面我认为你应该明白,如果你不明白那么也就不需要明白了。另一方面是因为重叠的部分让我感到害怕,它看起来那么黑暗,那么……我简直找不到其他词语去形容它。恨。我想说的词语是恨。

我不敢和你讨论这个话题。因为你知道我想说另一个词。它不是为了否定你的提议,才出现的,它就是我会说但我不确定它是否就该被这样讲出口的词。

别说。

我不敢说,可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可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我们,我和你,都能说出那个字。

我还是认为和你这样说话太奇怪了。我们好像在扮演两个角色。你的戏剧腔太重了,我不信任。你总在把你的问题牵引到我的身上。

如果你觉得我让其他人看到我们的对话可以吗。

其他人你是说?你随意发布在网上,然后任由你完全不认识也不了解的人看到我们的对话吗。还是你会期待认识我的人会看到。虚伪。

前者吧。我希望你会看到。

虚伪。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会看到,你应该真的进行这个对话,从第一句开始说,而不是在自己的记事本输入、输入、输入。你现在又成功击起我的愤怒了。

你把奇偶数顺序调转回来了。

我讨厌成为你的游戏。你是我认识的最虚伪的人。

你不和我共享文本,你只是想要一个人说、一个人写、一个人控制对话全部的走向。你就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吧。这就是困在,我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你的困在,你自己选的。

我想说几句说几句,我不想说脏话,不想直接粗鲁地骂你,但我的语气已经有那么高的愤怒了。我可以想说几句说几句,我无所谓自己在你的对话顺序里是奇数发言位还是偶数发言位。没人会看你脑袋里的这些内容,我不会看,没有人会看。你就这样再继续下去吧。这就是你选择的自困。

对了,我又看了下前面的聊天记录,如果你要假想对话,我告诉你,我在一开始根本就不会那样回你。

现在你又回到沉默的状态,一言不发了,是吗。这就是你给我的。

(过去很久时间)

有时候我会想,你脑中也会有这样的颅内对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