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记忆

在电影院内,我们盯了很久意义不明的画面,很久,仍未进入其中。无序的世界碎片强迫性地在眼前展开,我们渴望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却发现无法找到门道,同时却又要被社会礼仪约束而无法离开。无法离开,仅此而已。已经一个小时。在中途,我睡了十五分钟,也许更短。影片里有一个重复的线索:不明所以的巨响。有一段,它被介绍成为“刀子刺进穿着卫衣的身体”诸如此类的事情。片子里对此有过一个清晰的表述,我忘记了,在后半程也一直没有想起。后来那个声音又被解释成为原始山林里起飞的一艘外星飞船在离开地球时发出的震动声。声音在空气中制造了一个需要很久时间才能消散的圆弧。总之,我虽然说不清楚,但是因为这个关键性的巨响一再重复响起,所以我的确没有能够睡着很久时间,就像电影里失眠的主角一样,莫名地被那个声音再次唤起,然后疲惫地跟上剧情。在黑暗中,我不知道同伴是否和我有一样的心情。只是在我醒着的时候,我能听见右边座椅时不时传来“咯——吱——吱——咯——吱——”这样缓慢的声音。这座电影院于今年重新装修过,一楼大堂洁白宽敞,取票处也是最新的机器,但是放映厅的座椅还是老样子,人们在这两个多小时里不舒服地变换坐姿的动作通过声音被放大了。显然,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因此挪动得非常小心了。但恰恰是这谨慎使得这过程变得滑稽而漫长。不过,所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坐在我另一边的陌生观众,拿起靠近我这侧的扶手杯托架里的星巴克。一杯冰饮,杯壁落下水珠。她顶着一头漂过的浅色长发,很难分辨她之前染过什么颜色,粉色?蓝色?也许都有可能。我们进场时,影院的灯光还是亮着的,她已经坐在座位上,我扫过一眼,没看到她的五官。然而在刚才那一刻,从影片中分神的余光里,浅色长发和她脸部的侧影让我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我与那人并不熟悉,虽然见过很多次面,但怎么说呢,似乎总是很少和她正面对视。她常常走在我的前面,或者走在我的旁边,我们隔着一只手的距离。她的鼻子很高,鼻头尖尖小小的。隔壁那位女士也是如此。这种看不清楚的状态召回了我曾经的幻觉。难道我们又在这间电影院里重逢了吗?我升起对灯光重新亮起的瞬间的无限期待——哪怕幻灭也好,因为相似性即是伟大的,幻觉的诞生是伟大的。这也是我此时坐在这间影院的原因。

荧幕上的演员讨论古文明。很久之前的那个人说她在我面前无法放松,因此我永远没有见过她的另一面,就像月球背面。这部电影到最后我仍没有看明白。结束了,开始播放片尾,音乐是连续不断的雨声,足有七分钟。在黑暗里,有一两个人起身走了,但我和更多人选择保持不动。我已经打开手机,在网上搜索人们对这部电影的评价,我的耳朵里满是雨声。导演在接受采访时说他看自己的电影也会睡着。原来是这样。

时间,生命中的两小时就这么过去了。连同我的现在——用新的世界去记录观影的过去,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失去,却无法计量。实际上,我在拖延一项工作,为此已经睡了十几觉再醒来,来到月底。

所有发生过的都是某人虚幻出来的,站不住脚的。我们沉浸在一部影片中,尝试去理解它企图表达的虚无、未知、神秘,为此震撼或感动,也全都是不重要的。全都是不重要的,包括此刻我写下的每个字,而我在用这些字去推迟另一些字,用困乏去推迟清醒,用生存去推迟死亡。我在脑海中想到了另外一篇有可能存在的文章标题,“对不起,我在三十岁才想到死”。

你看到这里,会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准备明天去西伯利亚

准备流放到西伯利亚

每一个明天都可以出发

这是绝对真心与逃罪的连篇谎话

但我已做好准备去西伯利亚

·

只等你开口

没有强迫你开口的意思

这里已无人相信全赖言语的沟通会有不被误解的可能

我决心服从由你定制的内心条例

不解释,不抱歉

尽量不流眼泪

·

别以为服从就是奴隶

我是聪明的狡猾人和虚伪的诈骗犯

擅长犯罪与脱逃,早就如此

只为和你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国度,用我不理解的条例理解自己

理解你,不理解蓝天上的水波云

活在一起却并不是重要的事

我只能猜测你也这么想

·

把我流放去西伯利亚

我知道这决定很难

你从不是暴君

只是想推敲出更准确、不让弱者受伤的法律

我请你务必试试,将它们通通加诸于我

然后检验你的法律

看我是否真当如此

·

请你残忍

问罪我从不散步与游荡

用红笔于肌肤镌刻说错的话

在心脏捆扎铁锈昙花和钩子

我爱你这判决

辛苦你受累写下三千六百字

每个字我都读过一遍

不信你随意报出数字编码

看我是否能背出全部,连同标点都告诉你

我熟读你的法律

但我知罪、犯罪、认罚

如果我更坏一点,就该把王冠摔碎

妄言建立崭新的道德

让你震怒:这就是暴徒行径!

·

我曾陷入囹圄三百天

用一根猫咪胡须许愿

半年都没有实现

突然有一天你的眼睛看见

我在大街上行窃

我等待,可是判决呢,为什么迟迟不来

让我去西伯利亚

才能恨个痛痛快快

·

现在的我仍开脱在外

不信未来,改信现在

宇宙法令已经完美

你不必害怕书写没有完成

一个人总会在去往西伯利亚的前夜觉醒

狡猾人、诈骗犯早该发起挑衅

沉默就是监牢

不如下一秒听见国王传号

让最懦弱的持刀抢窃犯

问她敢不敢相信

行凶十年的人从无恶意

你大笑,这是什么荒唐话?

·

让我去西伯利亚

用同样的笑声回应你

是否这样我们才能彼此自由?

·

西伯利亚有我的河流

我在那学习

新的法律

嘲笑你把愚人既放在道德之内

又放在道德之外

·

你明明智慧异禀

知道既无之外、也无之内

·

我绝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逃窜

我要说就连西伯利亚也是一样

认罪状书已经准备好四个大字:“没关系的。”

让你审判这是宽恕何人:

残酷剥夺、冷漠无情、愚笨无知、颠倒黑白、穷困潦倒、混乱不堪、助纣为虐、无可救药、只表不达。

在西伯利亚这个人终于大喊大叫。

她早应该说更多关于爱的坏话。

2023.06.12

描述去年

1

明天是去年骑自行车的日子。

我等在门口,雨后,傍晚天空是粉红色,露出些许的蓝。花坛的边沿爬着一只肥硕的蜗牛。我被蚊子咬了好几口,换到大马路边等,那里植物少,周围的店铺名称都很无趣。手机里的消息迟迟不来。天黑下来,一切都过期了。

2

前一天。

我们在大台阶上坐着,“北京银行”招牌前,和遛狗的人分开,玩飞盘,喝罐装果酒。好久没有见面。穿黑制服的人过来,用羞涩的语气让我们离开这里。他还不适应自己穿的这身衣服。那走吧。走过几条街,去另一座公园,后来改成了去某家店。那里不在营业。显然。整座城市没有几家在营业的场所。门口的座位空着,我们聊天。有人说她十月就走,已经报好语言班了。因为不能接受第三次被封锁在家。还聊了什么?几乎全都忘记了。一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支蜡烛,点燃它,放在桌上。我们用一个没有底的纸杯反扣着盖住它。挡风。光透出来。午夜了,散场了,有人带着长滑板,在路上滑了几脚。男人捧着蜡烛,走了一路。我看着他手里的火光,觉得他在马路上写诗。我不知道他是谁。分开,就再也不会见了。还好没有建群。大家不用见第二面。

3

描述,总是畸变成为避重就轻的训练。我站在什么场所的门口,我为什么站在那里,人们为什么聚会,我在害怕什么……如果知道那些是无法通过安检机器的物品,出发时别带在身上。可能称不上是什么危险的东西,谁看了都笑,但也会触发警报,然后被收缴。比如,小瓶装的免洗洗手液。

想带在身上又惴惴不安,描述的旅程就会变得可疑。把记忆掐头去尾变成一段陈述,自动进行无害化处理。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某地。一群人,突然出现在了某地。我看了下,去掉背景,总会有地方拼接不上。不过穿制服的人们大概会这么解释:无良青年。他们从不怀疑。

樱花、白蚁和点蜡烛的人

每个相同的日期,她都出门了,去一样的地方,仿佛一个连环杀手总要回到犯案现场去。

樱花还开吗?路灯下还有白蚁吗?亭子里坐着白色的鬼吗?有人在手掌里点着火光静静地走过午夜的华山路吗?

樱花开了,左边那株。只是死亡的树桩早已被砍去。白蚁按时出现了,虽然没有成群盘旋在街边的路灯下,但是在公园深处,那些吹萨克斯风的老人们身边,它们飞舞着。亭子,毫无用处,贴了新皮,但仍然可耻地留在那里,人们会在路上撞见鬼,穿着红蓝色的外套,招摇经过。他们已经不需要白色的床单蒙住自己,便可以形成恐吓。至于午夜的火光,她想,今年应该看不见了。

经过那些日子之后,生活需要精于算术,才能管理好每一份记忆。她记得,要将它们摆放在适当的位置上,才可以运算清楚从彼处到此时的距离。每经历一轮三百六十五天,便可以结一次绳。

在手掌点火的人,已经结了三十三个绳结,再多一个。相同的夜晚,他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圆形烛芯,问抽烟的人借来打火机,点燃它。让它被点燃着。在六月,把一个春天从尾端开始烧尽。

这是第一次,她怀疑自己不再期待夏季,确信所有人都在相同的路上,步入炙热的地狱,只是姿态各有差异。

她嘲笑自己无法摆脱自怜,在犯错之后便奢想过另一种人生,彻底不同的,就像那个在机场被捕的男人一样,放浪形骸。但或许现实从来不用逼退到那样的程度,每个人此刻做的已经是相同的事情:从所有幻想中选择一个事实,活着。只是为了应对可见的审判,在深夜,独自写下长长的忏悔书。

内容闭口不谈自己的罪行,只写她去看过樱花、白蚁和点蜡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