颅内对话(0)

开始吗。

我们真的要对话了吗。你准备好了吗。

并没有。

那么为什么突然开始?

因为已经太久了。我是说,你在脑中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我实在无法分清这些时间里一直对我生活中各种行为进行评价的你是之前离开那人的影子还是我自己。

这么久了,你难道还没有分不清楚吗。可笑。

没有。

弄清楚我是谁,对你而言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我就不会提起。你要知道就连我自己的想法,都已经从两个分支上想过好几遍,确认无疑后,我才决定要应对你。

应对我。你看看这句话说的。如果你把我视作你的敌人,那么我就是你脑海中的“异质物”,那么显然,我不等于你。我们是彻底不一样的——两个人。即使在同一个头颅里。

我知道你在用攻击的方式进行防御。你愿意和我对话吗。

当然。只是我不觉得你的目的单纯。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目的。

你说了,为了分清楚我是他者,还是你自己。

不可以吗。我知道了,你害怕,害怕如果我最后知道你在扮演她的角色或者你根本就是她说话的声音,你害怕我会将你驱逐出这个脑海。是吗。

这其实不是我害怕的事情,而是你在害怕。因为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的话,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么久。

有道理。所以你现在就打算承认你是我了。

不。不是的。

其实我害怕开启这个对话,会让我自己愈发分裂。

很有可能。但你开启了。

是的。

你不知道,其实在我看来,你很有勇气。虽然你很懦弱。

你总是说这种话,把两头的话都讲了。我有勇气,我懦弱,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不要作弄我。

至少用现有的语言体系来说,我说的是事实。我说你懦弱是因为你默默观察着我、时刻聆听着我的声音、带着我一起生活,却在外人面前假装没有我的存在,已经三年了。我说你勇气是因为即使我和你持有那么多相反的观点,但是你依然用尽力气想让我展示更多,以便认清我,甚至你今天竟然真的开口,要和我聊天了。

是。谢谢你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那我们开始吧。

梦 231109

昨晚的梦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到底围绕着什么发生。我和熟悉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是雪山,一个荒芜的地方,外面一片雪白。我们在一幢标准的建筑内,说是标准,因为有许多相似的房间,像是教学楼,又或者像是温泉的换衣间。我们,主要是我,不管在什么地方,都遭到了袭击,或者追杀,我全然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但是白色的雪地、白色的瓷砖总是出现红色的血迹。战争的痕迹。我们,或者只是我一个,被逼退到角落,瑟缩着,精疲力尽。但似乎又不构成真正致命的危险。因为我恐惧并不是那追杀者将我置于死地,我恐惧的是如此奔忙逃窜的过程,甚至直到在角落、无路可退的那一刻,都没有办法真的停止下来。我开始大叫,不知道对着谁,也不知道吼叫是否真的有意义,但我大叫着。我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要杀来杀去,为什么不能直接爱,为什么要花什么时间在躲逃上面。

那时候我整个人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感受到侧躺着的身体很紧张,好像梦里我的吼叫声马上就要通过我自己的口喊出来。但我太累了,可能睁过眼,留有一个看到过房间窗户的印象,知道自己的身体处于安全的地方,很快就又睡着了。很快。快到睡眠开始重新把我清洗,我忘记更多梦的细节,忘记为什么发生这些事情。但我知道自己在宣泄着。

现在如果让我分析的话,我会解释为这个梦想要告诉我,人可以处于一种回避到极其疲惫的状态,消耗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这样继续下去,但最终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出口。彻底的。即使来自梦里。

阶段性小猫日记

1

室友说买了新的零食,你们三个一起吃一吃。那时候我和小猫、小狗一起坐在地上。我撕开密封包装,里面是小鱼干,给了一条给小狗,小狗直接咬过去,转头在地上吃起来。我拿着另一条喂小猫,小猫嗅嗅,舔舔,然后拿脑袋蹭蹭我的手背,继续观望。后来小狗已经吃完了,过来抢食,小猫才刚做完餐前祈祷。

我发微信给绘里:小狗吃了1.7根小鱼干,小猫吃了0.3根小鱼干,我没吃。

她回复我:你别客气。

2

有天,怀疑小猫做了噩梦。她本来在我电脑旁边睡得好好的,毫无征兆,突然整个身体大跳起来,飞跃我的键盘,跳到地上,爪子刮伤我的手。我嗷嗷大叫,但是看到蹲坐在地上的她,表情也很茫然,就不怪她了。

3

早上绘梨来问我借东西,看到我在床上抱着猫,还在睡。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啧啧,要收费了。

4

听到“扑通”一声,我转头去看,阳光下细细碎碎的猫毛飞舞,而小猫,早已移动到别的地方,悠然舔爪。

5

房间不算大,总共就三个区域。床、沙发和书桌。每次我坐在哪,小猫就跟来哪里。我在书桌前,她就横亘在键盘和我之间。我在沙发上,她也趴在扶手那里。我躺床上,她会先在床尾睡着,我睡了一觉,翻过身去,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的旁边了,我伸出手,她也伸出爪子搭上来,继续睡去。

6

我把房间的顶灯关了,准备入睡。小猫走到我的枕头边,也打算找个地方睡觉,突然她吓得一激灵,身体抖了一下;而后,重振旗鼓,慢慢往前迈了一步,又被吓得一激灵。我挪开手机,去看她到底是被什么吓着了。只见她正伸出爪子想碰我放在枕头边的眼镜。不知道眼镜有什么妖术,吓得她不敢往前走。我被逗笑起来,伸手去摸小猫,告诉她,那只是眼镜,别害怕。她趴下来,在离眼镜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朝前伸着猫爪,气鼓鼓坐着。

7

秋末,房间里,有一只蚊子在飞。也许是今年最后一只。我躺在地板上。小猫从旁边走过。我转头去看她,吩咐,“小猫,有只蚊子,你去抓一下。”她好像听懂了。在我闭着眼睛的时候,听到一阵扑腾声。那晚后来没再听见蚊子叫。

我在街上跳起来

我在街上跳起来。

晚风,路灯,我。仿佛十岁出头,那般快乐。我交替着小跳,我挥起手臂,我把身体旋转一圈,然后等回到朝向前方的位置时,拔足奔跑。我不在乎街上其他人的目光。看见我没关系,看不见我最好。今晚我是这条街上最快乐的人。

因为听到远方传来快乐的消息。因为感受到我的心敞开着,欢迎自由。

就是这么开心。

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红色横幅,挂在石灰色的墙上,上面写着不知道在讲什么的宣传标语。写着什么,我都无所谓。我比着中指,跳着,横向划过那些白色的硕大的宋体字。不留痕迹。

很奇异的,我遇到原本只存在于过去的男人,出现在路上。他从对面走来,手里拎着没有用塑料袋装着的零食,两大包,脑袋上戴着降噪耳机。是他。不远处的确是去往他家的岔路口。怎么会在今晚遇到?我曾经错误的欲望。我在心里笑起来。那绝对是一个不该开始的关系。但我们也曾散步聊天。他和我说起母亲的事情,然后看向我,说我们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我停下来,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升起想要打招呼的念头,拍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我们其实一直都住在距离很近的位置。但是三年里我几乎没有遇到过他,也从不担心或期待这件事。所以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在今晚出来。当然。后来我和他说过,我喜欢女人。我笑起来,心里把它视作一个隐喻、一种微妙无比的象征。然后我让他背对着朝前、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了。走吧。

我又在街上跳起来。

看完《坠落的审判》

1

吵架,我的亲密关系恐怖片。

2

审判次之。在看《博很恐惧》的时候,我就说最后那幕终极审判的场景拍出了我的恐惧。

3

可能出于一种极其主观的先入为主的印象,比如,对女作家长相的好感,我观影全程都没有怀疑这会是一个女人杀死丈夫的故事,而更愿意相信一定有更匪夷所思的可能,那种天花乱坠的意外坠楼理由。好在最后哪怕庭审公布了结果,但实际上电影的世界里也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所谓确凿的真相。最后几分钟主人公们都在家里的镜头,我还担心导演不会要拍一个故弄玄虚的微笑或者给出一个新的反转情节吧?那就是《看不见的客人》了。还好,没有。

这是我觉得这个片子做得非常出色而且贯彻了“审判”深层精神的地方。就像分享吵架录音的最后一段,画面从客厅切回到庭审现场,让观众只能听到身体碰撞、摔碎杯子的声音,而无法真正知道导演所设定的情景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处理方法就很好。

隔天我听播客《疲惫娇娃》聊这部电影的时候,看到评论区里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电影是想讲一个犯了罪的女人如何利用小说家的身份为自己脱罪。的确是有这种可能。但我也是完全坚信自己所相信的那一面。一点也没有想更改。播客里讲到一点,很打动我,说就算女作家没有真的杀死丈夫,但是在亲密关系里她的确忽略了丈夫那一刻的情感求助,没有去承担这份隐含的责任,而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对方的自杀,所以她也得承担这一年多时间里的审判,甚至这件事情所带来的压力将一直如影随形,并不会随着结案而消失。

播客里说了一句话:live with consequence.

4

关于影片里谈到的写作伦理,令我稍微想起了几年前对“肾、小说家和女作家之战”的讨论,我是赞同“无论如何,写”的那一方。

我有一种感觉,当人们不齿把把现实世界中大部分经验融入小说的这种创作方法时,他们都太小瞧写作这件事情了,以为一个作者只要经历过就能写出来,而没写出来的人只是主动选择没这么做罢了。当然不是了。这在电影里也有一个很好的回应,关于剽窃,女作家说不要以为拥有素材就完成写作了(大意)。而且这么说的人,往往没看到当一个人把自己生活的真实经验写入书中,她本人所要面对的难以想象的“审视”压力,哪怕这种压力只在假象中仍是巨大的,并非所有人都有勇气面对的,就像电影中的丈夫。

另一方面,没有人能完成完全分开文本里的世界和经验上的世界。

看电影前刚好和朋友聊起来,她问我文本上的爱和经验上的爱,更想要哪一个。

我说我其实分不清,都想要。

她用约翰·列侬的儿子来举例,列侬留给儿子的也只有文本了。这么一对比,我明白了,文本上的爱也是爱,有多少父亲什么爱都没有给孩子。但她还是坚持说文本上的爱对她而言都是投射,是对方的自我感动。她更看重经验上的爱,比如理解、支持、鼓励,或者偶尔能和她一起换换灯泡、通家里的马桶。对话就到这里,没再继续了。

看完电影之后,我想如果她的问题改成问我:文本上的杀人和经验上的杀人,更想要哪一个?

那当然是文本上的了。

5

面对伤痛,相对去找到一个可以让生命往前进的方法,的确应该庆幸,每个人都拥有创作的能力。一种广义上的,而非名利上的。

而创作更本质的行为是,释放。

6

虽然我调侃自己害怕吵架,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也不想再用“回避型人格”去解释自己的许多想法和行为了。因为运用这些词语,看似是一种学习,实际上也很容易变成一个借口,停在“反思”的表面。所以还是应该多学习吵架(实际上是学习沟通这件事)。

这部电影里的吵架的确很精彩,堪称范本。吵出本质,吵出风采。和我一起观影的小王说他们两人的这场对话相当于六次心理咨询了。的确如此。

7

最后,小镇上一定有个手艺很好的理发师,电影里每个人的短发都很好看。

我们不拥有十一月

我在午夜穿过整片华山绿地,去取自行车。

在去朋友家之前,我们在那里遇到了,把车停在路边。今夜的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小猫从矮树丛里钻出来,看了我一眼。青灰色地砖缝隙里夹着黄色的银杏树叶。鹅掌楸像敞开怀抱在等待的人,下面的叶子被底光照得发白。不远处的街道这几日热闹异常,月亮已经缺了一角,令我吃惊的是,夜空中裸眼可以看见的星星很多。很多。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在此时明亮。

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去。这几天不是没有想过去不远处的街道看一眼。只是因为身在这座城市。但今年连靠近也不想,或者是自己没有精神能力。只在家里,躲在互联网上冲浪参与,然后失去了一个用了十多年的微博账号。没有太多情绪。上午我看到一个句子,说“又到了属于我们的十一月”。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不拥有十一月,去年没有,今年也没有。我想象写这个句子的人一定是安全地离开了去年的路口,感到欢欣鼓舞,才会这么说的。

去年我的自行车也停在路口。刚好在最后被围堵起来的边界上。当时朋友和我说一个人危险,早点走。我就把自行车留在原地那晚先离开了。第二天听说年轻男生独自过去拿车立刻就被带走了。那人可能是我。第二天已经无法再靠近我的自行车。不让人们过去。我们度过惊惧一夜。在马路对面,听年轻人嚎啕大哭。那人可能是我。在一个客厅里,二十多个年轻人在交换彼此的经历,提醒着要注意安全。刚出来的人疲惫又兴奋讲述个不停,不停回忆很多细节,怕自己忘记,也怕别人知道了也许有帮助,荒诞的、无法仔细思量的细节。那人可能是我。散场,凌晨三点,我回到那条长马路,人已散去,车也都开走了,只有水马正在准备。我去找我的自行车,小白车,地方杂乱,一个穿着施工背心的男人背对着街道撒尿,狐疑地看着我。我恐惧着、冷漠着解开自行车的锁链,骑着它快速逃开。

我们怎么可能拥有十一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