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按摩

她是在把厨房几乎所有的事情忙完了之后,才让我帮她按摩的。

在开始之前,我也感到紧张,在电脑上想找按摩学校的课程录屏,里面有舒柔的背景音乐,也许能缓和气氛,但是家里网络好像坏了,加载很慢。于是我只好在手机上播放泰式按摩的歌单,同时把上课教材拿出来,放在旁边。

母亲问你怎么还需要看书才会按摩?

我说对啊,这还特意从上海带回来的,为了给你按摩。

母亲在沙发的长边躺下,头上还戴着一顶卡其色的帽子,把帽檐拉得低低的,说是遮光。她看过我之前在网上发的文章,似乎知道些许道理,但又不知道得那么具体。她问我按摩之后第二天身体会不会酸痛。她曾经在本地去过几次美容院按摩,还充过会员卡,但是每次都被按得很疼,就再也没去。后来美容院倒闭,她卡里还有一千多块钱没花掉。我说接受按摩的人只需要放松就可以了。她又用警惕的语气说她的身体一直很紧张。

在按摩前,我念了三遍 Mantra 的内容,同时一边搓手,念诵的内容是希望疾病可以远离我即将触摸的身体,希望她可以感到快乐。母亲还在和我说着话,我感到自己的心神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于是又把唱诵内容念了三遍,不断搓热手的温度。

把手掌贴紧母亲的脚掌,她穿着一双黑袜子,的确,还没按上去,就感到她的紧张,一双绷直的腿。她说自己不好意思被人碰到脚,但我将自己的手掌放上去之后,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感受和适应,我也只能这么猜测。我开始第一步,书上写的是“PP1 Feet and Leg”。母亲的小腿很细,夏天穿裙子的时候,露在外面,白皙,修长。右边大腿比左边大腿更紧张。隔着袜子,还是能感受她的脚掌很凉,前面几个动作,会按摩脚底的穴位、拉伸脚掌。她忍不住发言:好像是感觉暖和了点。我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取暖器的缘故?

有一个动作需要询问对方是否有心脏病、高血压、心血管疾病或是否在来月经。已经闭经几年,但是常年怀疑自己有前面三项疾病的母亲,接受了这个动作,我的手掌感受到她身体里动脉的跳动,和心脏一个频率。

问力度如何,她说可以。

因为是第一次,她之前也从没体验过泰式按摩,我一边按摩的时候,会一边对动作进行解释。好几个动作,当我施力的时候,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因为紧张会抵触这股力。

对母亲的身体,我最初的知识是她的肚子有一条因为剖腹产而留下的长条疤痕。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所有母亲的肚子上都会有一道疤痕,都藏在衣服下面。后来我熟悉的母亲身体部分是她的手掌,因为常年的风湿,到了五十六岁之后,母亲的手指开始畸变,几个指节都变得粗大。她有时候会展示给我看,说有时发作起来碰到水都痛。我说那就别碰水了,少做点家务。她听了后愤愤地说没办法,手能不碰水吗,你以为我是你吗?

按摩是从脚开始,分部位,几乎身体所有部分都会被触摸一遍。大腿、小腿的内外侧都有三条能量线,手臂也是。我和母亲介绍哪个动作是在和身体肌肉打招呼,哪个动作是告别,表示这里已经按摩好了,要去下一个部位了。

在按摩左手臂的时候,母亲和我说她感到有负罪感。我的拇指在她手臂外侧的能量线上走着。她说:“你给我按摩,我有负罪感的。”

我笑了一下,和她说,放松就好了。

按摩到腹部的时候,我发现母亲的肚子上很多赘肉,绵绵的,柔软的。平时她都用衣服遮着,但当按摩时真的感受到还是不一样。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解释了下。那个动作需要配合呼吸。我给出提示,念着“吸气——呼气”的节奏,母亲一开始跟随我,但是常常提前呼气,我的动作只好等下一个呼吸循环再进行。

“不好意思,我的呼吸乱了”。

“没关系的。”

“我这个人,不会呼吸。”

“你不会呼吸?”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故意做出惊讶的口吻。

母亲羞赧起来,说:“我只有在赶公交的时候才呼吸。”

“你现在没有呼吸吗?”

“我是说那种喘气的状态。”

母亲和我说着这样的话,我听来心里觉得很有趣、可爱。已经六十一岁的母亲竟然和我坦言自己不会呼吸。她还是跟着我念的“吸气——呼气”在进行着呼吸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变得更慢下来。

按摩到肩颈的时候,母亲说自己有点舍不得结束了。她问我如果在泰国,每天都可以按摩吗?我说可以。她又说,那一天可以按两次摩吗。我说你付钱的话当然就可以。

全部结束,大概花了一个半小时。母亲意犹未尽。我的力道应该还是轻了,再加上家里沙发的位置有限制,而且质地太软,按摩效果肯定没有达到最好的。但母亲显然对去泰国的旅行安排显示出了兴趣,想去。我又开始抛出其他能够吸引她的内容——“清迈是邓丽君最喜欢的城市,当地有一家面馆别名就叫邓丽君最爱缅北咖喱面。”妈妈气定神闲地说:“是啊,她和小保罗罪喜欢去了。”班门弄斧提八卦的我也只好问“小保罗是谁?”

母亲问如果把后面的泰式按摩课程一并学了需要多少钱,她甚至想出钱让我去学。

她的状态让我感到这趟按摩似乎真的起了效果,至少她开始对远方感兴趣了。她目前还没有出过国,我也很想带她去一次。

不过副作用是她过了一会又说,你要么回家得勤快点,多给我按摩吧。还问我要不要搬回嘉兴,上海的房租那么贵。

我说不。

母亲感叹说,“这是你学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是吧,这不比大学本科学的内容有用?”

“除非生活到外星去”

和母亲在微信上说,周末回家。

她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说别回来了。每次打电话,我都知道事情不会太过简单。中午十二点,她躺在床上给我打这通电话,通过无线电波都可以听到尚未清醒的混沌语气。她明确表示不希望我回家的理由,第一条是天气太冷,第二条是我回去也没用。

她的病痛,她生活中需要的东西全都不是我回去这短短的周末时间可以做任何改变的。而她周末的时间宁可自己躺在开着电热毯的床上睡足够长的时间,只起来吃最简单的食物,是最省力和自在的。

后面的电话内容里,她讲起了和自己弟弟的关系,这段时间如何为公司里的事情争吵,然后陆陆续续说起她眼中的我外婆、大姨、二姨、堂姐、表哥、表哥的外公等等。

她一边抱怨“ 现在的人都很自私,没有人考虑你的死活”,一边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己不能彻底脱离这些关系。

对母亲来说,年轻时从江西县城搬到浙江的城市,无疑是一个成功的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实现的人生逃离,至少真的撇清了许多小地方的人情世故。她知道自己内向,因而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但现在她生活中的烦恼、痛苦,又会让她开始觉得在地球上无论跑到哪里,都是无法逃脱的。当我和她说起对国内体制的抱怨,她就会回复:“跑到国外去一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是有这么多乌漆麻糟的事情。”

怎么才能过得好呢?母亲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除非生活到外星去。”

母亲总是尝试从自己的人生经验里理解与合理化我的选择,这让我在很多艰难时刻减少了沟通的成本。

比如母亲很少催促我结婚,甚至在我都没有明确自己对婚姻是否采取全然抛弃的态度时,她主动和家里亲戚宣传我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今天在电话里,我发现她对独身生活最后一道障碍——中国人传统观念中的“养儿防老”——也已经看破了。她曾经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很轻声地对我说:“你如果选择现在的生活方式,等老了谁陪你上医院?”她的观点转变来自于外婆上个月搬到养老院居住了,母亲说:“(外婆)生八个小孩有什么用,还不是去养老院?”

她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肯定也是如此,现在的目标是以后要在养老院住单人房间。外婆现在住的县城私立养老院单间,每个月的费用是 4700 元。不低。比我在上海的房租高。

这么聊着,她不知不觉说了一个小时了,中间我给自己做了一顿午饭。她说的所有事情都没有结论,我要是提出建议,她会回复“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她直接询问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收入,听她讲的内容,我也想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所以到了最后挂电话的时候,语气都不太愉快。

挂电话之后,我在想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对我产生了哪些影响。肯定有影响的。肯定。但我很努力想让那个影响变得小些,至少不用以伤害的形式出现。也许会变成其他的伤害,比如只有距离远点,才能保持心平气和地对话。所以很多时候会在疏离时才感到更为平等、自然,没有过重的期待和奢望。

母亲知道这些,所以她照顾着自己,也不靠近我。但年龄增长,我们的权力关系改变,现在我们仍然可以彼此疏远,我把被社会命名为“责任”的事物悬空在与母亲的关系中间,这段距离 98.5 公里的关系。但是未来当她更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会有足够的能力承担吗?

向母亲出柜的时候,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是我和你爸的关系给你带来的影响吗?”

我当时心里觉得非常好笑。“家长”不要觉得自己那么有影响力。我很想说我是怎么样的人和他们没关系,别揽在自己身上了。

但有些时间,比如今天,我当然不由自主地不断凝视在与母亲关系中的我自己,凝视着我是如何从这个关系里学习制作面具,戴着去面对其他关系的。

晚上七点半,收到母亲的微信:刚回来还了买点菜,如果你明天愿意就回来吧。

雪人

我几乎没有自己堆过巨大的雪人,也许捏造过巴掌大的放在轿车引擎盖上的小玩意,但那种靠滚雪球堆起来的雪人?从没有过。童年里,每年冬天似乎都会下雪,当时我住在更偏南部的地方,记忆中的四季就像教科书里那样分明,春天是绿色,夏天是红色,秋天是金色,冬天是白色。而后成长让学来的所有认知都模糊以及变得不重要起来。初高中,下雪时朋友会约我出去玩,厌恶社交并将其用家乡方言称呼为“鬼邀伴”的母亲总是用她的情绪限制我的出行。我会撒谎,说出门是为了学校作业,但是回家后,母亲指着雪化后湿漉漉的外套斥责我的贪玩。我扔雪球,把雪粒抛在空中,但从没堆过雪人。后来,下雪的日子变得愈发稀缺而珍贵起来。第一次恋爱的关系确立日就和下雪有关,那天我们因为假期而短暂分别,上海落下当年第一场雪,我第一次向一个人倾诉满心的想念。独身时,比起观看落雪的美丽,我更抗拒严寒。有时一整个冬天只有阴黑的寒冷的记忆,而没有雪。我在任天堂的游戏世界里堆过雪人,完成每日任务,获得虚拟的纪念品。什么时候我会堆一个雪人呢?我想象快乐的时刻,并非独自一人,我戴着毛线手套,推动一个已经成型的雪球四处走动,它吸纳周围所有的雪,变得越来越大;我不会制作另一个雪球,所以她必须帮助我,制作一个相仿但巧妙地比我堆的小一点儿的雪球,而且她熟悉组成的步骤,知道怎么将那个雪球安置在我的雪球顶上。两个雪球衔接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这样存在的,一个支撑,一个依靠。然后我们从共同的房屋里找寻一顶红帽,一根胡萝卜和两个黑色的珠子。等春天来临,我们融化了,而雪人仍然站在冬天冻红鼻子。

呼唤

一段关系中我感到放松的状态,会从我的口中涌出来,一次一次的呼唤。我喜欢喊对方的名字,完全不在乎对方是否应答,然而对方往往慷慨给予回音。我用不同声调,不同节奏,只呼唤对方的一个名字,不是她的真名,也不是她的网名,是我们关系中她的名字。那个名字——甚至未必是彼此之间常常称呼的,但她知道,这只是存在于当下的一个轻快的语调,不庄重就是最合宜的。它是原本就在关系旋律中出现过的音符,被单独取出来轻柔吟唱。我们在椅子和沙发上分别坐着,却像是一起面对着空山谷喊话,我朝向我们两人的关系里呼唤她的存在——自然返回的回音说“我在”。我就这么随意地唤,一遍一遍,没有目的。她边玩手机、不用心地听,但在此,在彼。

爬树

终于爬树了。

先前尝试了两次都爬不上去,朋友过来光着脚一下子就爬上去了,特别灵动,特别自然。在她的指导之下,我又尝试了一次,真的站上去了!抱住树。

朋友给的关于爬树的最重要的一条指导建议知道是什么吗?

——光脚。

她说不要让鞋子那层便宜塑料阻挡你和树的交流。当你用身体与树接触,树也会更接纳你。

1

我们三个人是在午夜时找到这幢房子的。

回来得晚,房东特意说给我们在路上留了灯,但是黑夜浓郁森然,停车的时候,我们还不确定自己入住的会是什么地方。水泥地面到某处戛然而止,我们把车和头盔放在原地,踩在被叶片覆盖的泥土地上,大声说话消除恐惧。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在我们身上,我们惊恐地喊出声音后才恢复辨认的理智:一株巨大的古树。而后,闪烁的红灯在我们身后出现,同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不由自主地尖叫。金发、白皮肤的男人走近,介绍说自己是房东,提醒我们安静,已经很晚了,周围邻居都入睡了。我们道歉。

这就是和古树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情。

2

那是一幢很美的房子,在清迈郊区。水泥地面,客厅外面有一间阳光房,推开移门,外面是整片的草地,草长得很高,头顶一轮清冷的圆月。

我们放下行李,一并放下了刚才的恐惧,检查每一间房,兴奋地推开客厅外的移门,在一片夜色里站着。视线很弱,夜晚拍的所有照片,人的身上似乎都有模糊不清的白影,像空中的云与我们融为一体。

第二天醒来,我们在晴朗的光线里打量着房屋,皱起涟漪的床单,木窗外的绿树,留有一个个圆形杯印的旧桌子,随风飘动的米色透光纱帘。等到午后出门时,才又见到那棵树,巨大,树桩上分出四枝粗壮的枝干,不由分说地朝上,叶子如此茂密。

我笑着说,想要爬树。这看起来似乎并不难,树桩那里有一个站立点。但试了试,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攀上去。那天就这么离开了,我们骑摩托车去市区过天灯节。

3

有几日我们甚至不想出远门,只想待在屋子里。旁立用“形色”查了周围植物的名字,你听听,星苹果树,香龙血树,紫婵花,含羞草。唯独那棵古树的名字我们不知道。它太巨大了,以至于无法用手机识别。

夕阳,光线会越过整片草地和那些矮小的树,落在它的身上。枝干互相遮挡形成的阴影和光线共同拼成金色和黑色、深深浅浅的图像。

4

某日回家,我独自开着一辆摩托车,在一个红灯路口落在了后面,接下来的路程都独自驾驶,想追赶上朋友。很长一段路途,只有我一个人,连路灯都没有,但心情竟然很平静。快到住宅了,附近太过昏暗,周围所有人都睡了,邻居饲养的公鸡们也看不见。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拐弯进去,当我发现朋友的摩托车不在屋外时,心里慌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比她们更早抵达,脑中迅速补充了有可能的剧情。

房间钥匙在朋友那。我犹豫了一会是否要在原地等待,但想到阳光房的移门从来都没有锁。这几日我们住的原来一直都是一间——不上锁的房子。

我往前走去,留着摩托车的远光灯照着前面的路,那棵巨树的黑暗阴影又在那里,我想起第一晚树下的惊叫,心里在和它说,你看我已适应这里的生活了。深夜里,树的眼睛注视着我——头盔也没摘地往前走去。周围只有踩落叶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朋友回来了,说被我的车灯吓了一跳,怎么灯亮着,却没看到人?幸好回来看到我在厨房。

5

最后要离开这间房子了。三人,两个巨大的背包,一只在机场被摔坏了轮子的行李箱。

再次走到树下的时候,我们又说起爬树的事。最后到的早见蹦跳着跑来,一听爬树,飞快地在树下脱掉了人字拖,直接带着巨大的行李背包,三步并作两步,猴子一样灵活地爬了上去,不停做着各种活泼的动作。我们一边拍照,一边向她请教爬树的要诀。不得不说,看到朋友爬树成功就会有很多信心,原来人是可以和树更亲密的。

上去的时候需要借力,早见说用手臂把身体撑起来。最简单的,来自野外攀岩的智慧。一开始脚底感到树皮刺刺的,但很快就会适应。树桩上还有一个很大的蚂蚁窝,早见也提醒我们小心。下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另一只脚放下来,卡顿了几分钟,实际上没什么诀窍,调用一点点勇气,跳下去就是了,难的是说服大脑做出一个“这么做,自己并不会受伤”的判断。我的小腿上留了几处擦伤,但完全没事。得到爬树的快乐,不能更值得了。

后来,我常常翻看我在树上的照片。很喜欢。我抱着树,靠着树,还有在树上张开手臂。

谢谢树。

给予和接受

1

在清迈,我第一次体验了泰式按摩。店主和两位店员都是女性,店里整理得干干净净,人也非常有礼仪。

我一向对按摩“无感”。一是因为身体重了怕痛,轻了怕痒,二来我在之前的体验里从来都没有感到特别享受和放松。但我发现泰式按摩很奇妙的地方在于一种更直接的施予和承接的关系。它的动作设计里灵巧地使用一个人的身体重量,加诸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之上。

我的肩颈非常紧张,在被揉按的时候,好几个位置都传来明显的疼痛感。不过对方温柔地控制着力道,让这种疼痛不至于难以承受。最后一个动作更像是我在对方带领下进行身体的拉伸。全部结束后,身体有一种被打开的感觉。

闭着眼的时候,我在想“关系”:如何传递自己的身体信息,如何感受和承接疼痛,如何放松下来,如何打开自己去迎接每一个动作……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可以组成一段段关系之舞。

我没有答案,只是想着。

这个想法后来变成了想要学一学泰式按摩。

2

后面一周,我在一家叫做 ITM 的国际按摩学校正式学习按摩。

Level 1 课程一共五天,每天从上午九点上到下午四点。每人会领到一本 50 页 A4 纸的教材,总共要学 63 个动作,最后一天安排了结业考试。班上一共有25个学生,来自新加坡、美国、西班牙、日本等。一位来自伊斯兰的女性说她是对疗愈(Healing)感兴趣所以来学习按摩。

3

泰式按摩里为双方关系提供的称呼是:给予者(Giver)和接受者(Receiver)。

课程中有一个作业是要用不同的颜色将动作图示里的给予者和接受者区别开来。我很喜欢这两个名称,觉得它用单纯的字赋予了动作一个更好的定义。

后来,象友告诉我,BDSM 里也用的是这个称呼。

4

每天四点结课前,所有学生都会聚在大教室里吟诵。一共三段。最后一段,最为简短。老师说每次按摩前,Giver 都需要默念。那段内容的英文翻译是:“We pray for the one whom we touch, that he will be happy and that any illness will be released from him.”

仔细去想这个意思,以及想象带着这样心愿的人在担任一位 Giver,我会波动。(当然,翻译如果不用 him 作为人称代词更好)。

后来我又在市里体验了一次泰式按摩,觉得没有第一次的感受那么明显。我把它理解为当时的女性 Giver 在按摩前也许给了我很好的祝福。我接受到了。所以我才开始学习。

5

朋友在和我一起报名的时候问老师:如果按摩时力道过大,把人按痛了怎么办?

老师笑了笑,说:如果对方感到痛了,身体是会说的。

我想,如果在经历关系里那些无形的感受,那种害怕带给对方伤害的恐惧(或自大)时,自己能知道这个简单的原则该多好:人痛了,身体是会说的。

察觉到,改变或停止动作,也就不会受伤了。毕竟,在开始时,按摩是为了疗愈,而不是斗殴。

6

每天下午的课程,我们会两两组合,分别当 Giver 和 Receiver。课堂上一边跟随老师演示,我一边为一位身材高大的美国男人做按摩,动作还全都是那种大开大合的拉伸动作,我当 Giver ,到后面满头大汗。

学习改变一个人。我原本以为自己习惯且满足于  Giver 的角色,但在学习按摩的过程中,竟然第一次产生了想当躺零的念头。

7

有天老师的演示已经结束了,搭档问我,还想练习一下吗?

我第一反应是 No,只想休息,不想再工作了。但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按摩,于是回复他说,I am tried, but I am glad to be the receiver.

这个句子在日常中是不是也可以坦然地使用?

8

上课时,老师说 Giver 的首要原则是:保护好自己。

因为有很多动作,实际上 Giver 也是在锻炼自己的身体,屈膝,送力。如果自己不舒服,是没有办法让对方感觉到舒适的。

9

我的身体柔韧性很差,第二天晨练里的瑜伽动作 Shoulder Stand,我无法依靠自己的身体独立完成,只好像个肉球一样在地上打滚。

在后来学习的按摩动作里,有一节内容是  Giver 帮助 Receiver 完成 Shoulder Stand,借力之后,我感觉自己真的得到了一次不错的拉伸。

果然,泰式按摩是……懒人的瑜伽。

10

到第三天,对学校和按摩这件事祛魅了。一个原因是那天的晨练课程是气功,泰式按摩的介绍里说这个技术从印度瑜伽和中国气功及推拿里汲取灵感。所有学生被要求按照一行三人的顺序站好,类似广播体操,跟随音乐和前排老师做各种动作。这苏醒了我对“学校”的理解和对僵硬制度化的恐惧。另外,那天对唱诵的部分,我也有新的反思,觉得这会不会是在故意制造神秘的氛围,变成另一种类似宗教式的洗脑。

祛魅之后,我不觉得在传统文化或神秘流程笼罩中的泰式按摩有太多玄秘。体验,只要行动、接受,有所感受,就可以了。

11

到了第五天,考试日。我抽中小教室,上去之后有个女人已经在里面等待了,她看到我进来,眼睛亮了一下,希望我是她的搭档,因为她祈祷着千万不抽到男性。后来我们这个教室里只有女性,我的搭档是一位西班牙女歌手,也是一位瑜伽教练。她想先考,上午当 Giver,我当 Receiver。

过程中,我产生了一个新的感受:当 Receiver 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不是坐享其成,ta 负有一个重要的责任,那就是 Be Relax。

因为放松的状态并不是自然就能完成的,甚至有时候越是想要做好,就会越紧张。但 Receiver 的放松可以为关系带来真正的舒适。

我是容易紧张的人。考试的时候,Giver 对我说了几次,Be Relax。

12

刚开始听说朋友想学泰式按摩的时候,我揶揄她的性格更适合泰拳,要是学按摩的话,说不定会把人脊柱按歪。她真的开始上课之后,动作的确也是风风火火的,老师演示的动作是 Walk,她做起来就像是 Run。

上了四天课,我发现我也不适合学习泰式按摩。因为我很没有力量。动作可以记对,但是施加在对方身上,太过柔软,没有感觉。

上课时老师会教怎么利用自己身体姿势来加强力量,按摩师可以为体型远超过自己的人提供很好的按摩服务。但我掌握得不好,所以常常练习当 Giver 的时候出一身汗,还腰酸背痛。

这个问题我问了在外面遇到的一位女性按摩师,如果自己的力量太轻怎么办。她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Everyone starts with no power.”

这里的 power 指最原初的身体力量,当然,也让我产生了许多联想。我不想解释得太复杂,但听到这句话,我感到一种安慰。也许我不适合按摩,朋友也是,我们都不适合,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都适合做这件事——不仅是学习按摩,而是生活。

“Everyone starts with no power.”

13

最后的结课考试,我考了96分。被自己笑到,在泰国旅行时顺道把按摩学了。

骑摩托车的坏习惯

到清迈的第一晚我就学会了骑摩托车。

租车给我们的女人,在教我如何驾驶的时候,使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早见接过钥匙,先往前开了一段,然后停下来和我讲了一遍:钥匙朝右拧,按下启动键的同时捏住左边的刹车,然后右手拧右把手的油门,就出发了。

那晚是天灯节开幕的日子。我们闲逛完已经很晚,古城里的租车行全都关门了。早见逮着路边在聊天的当地人询问,有人直接电话联系了这家车行的女店主过来,才让我们在晚上十点租到了摩托车。

我们订的民宿在距离古城 20 公里远的郊区,是一幢欧式风格的独栋小屋。在朋友的一遍教学下,我就这么开车上路了。因为会骑自行车和电瓶车,所以学起来并不难,几乎三分钟就上手了。午夜的高速公路上,车很少,也刚好适合练车。风吹得很冷。往郊区的路上,每经过一大片树林,裸露在外面的小腿都会感到一阵明显的降温。

Worldatlas Seasia 出过一份统计报道,说在2023年泰国已经成为全球摩托车使用率最多的国家,摩托车家庭持有率为泰国:87%。在古城里骑摩托车的感受会如同置身在台北西北町,在每一个红灯前,摩托车都在最前排和汽车并列,等信号灯转绿,发动引擎的声音一同响起。

拥有摩托车在清迈生活感觉太方便了。我们白天开车去城里玩,吃八块钱一碗的打抛饭(Pad Krapow)、六块钱一碗的炒河粉(Pad Thai)、四块钱一份的香蕉味薄饼(Roti),再喝一杯泰式奶茶(Thai Tea);晚上回到小屋里和朋友聊天,光脚在房间的水泥地上行走,醒来在透光的门厅里一起早餐,打开着的门窗外面是邻居家的三匹牛,它们随意地吃着野草,有时离我们很近。

朋友 H 已经在清迈足一个月了,摩托车开得飞起。有几次我跟着她开,都被甩在后面。

独自一人在公路上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骑摩托车的坏习惯:一定会捏住刹车。甚至在加速的时候,捏刹车的左手也是不放松的,时刻准备着。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的话,我会自我解释为——随时可以“停下来”必须要有绝对的把控感。

这甚至让我想到了自己在关系中的状态。这些指向自我的念头真是无缝不入。

在清迈的第四晚,我在公路上已经可以把摩托车的油门拧到七十多迈了。因为我开的那辆摩托车很旧了。它的仪表盘上,只有最右边的油量显示是正常的。总公里数、速度,都不再工作,静态地摆在那儿。所以我只能预估个数字。风不断灌进我的衣服里。但我行驶得相当平稳,开始沾沾自喜。

尽管朋友早在一起出发不久前,就比我提前过一个红绿灯,早早消失在视野范围内,连尾灯的红点都看不见。我尝试不再那么紧张于刹车的事,在没人的公路上,越开越快。转弯到小路上的时候,自己还开过了一段漆黑的道路。路边时不时有一种开黄色花朵的植物香气传来,即使道路旁连路灯也没有,倒也不觉得阴深恐怖。后来不知道怎么竟然还比她们早到家十分钟。

后一天带着这样的驾驶员自信,我载朋友回酒店,Google 地图显示只需要十分钟,但是转弯的时候我看错了公路指引,不小心上了高速,然后一直找不到调头的地方,只能急急地在错误的道路上越开越远,后来下了高速之后,又几次看错道路,最后整整多绕了四十分钟。

我尴尬地对着本来着急回酒店工作的朋友笑笑:要是我在清迈开 Bolt 摩的,估计差评要写爆了。

又及,

后来又遇到相同的情况,看着 google map 不知道前行是要上桥还是不上桥,于是又开错路了。早见让我及时调头。我们很快重新找到了路,上了桥。前面有一个看来和我犯了一个错误的驾驶员引路。

在转弯上桥、即将加速之前,早见在我身后对我说:你需要的不是技术,而是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