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胖了。后背太宽。我很少从这个角度看自己,我几乎看不到自己的后背。但是在视频里,我在攀岩墙上横移,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还有一条深绿色的运动裤——那还是问朋友借来的。对于攀岩这项运动,我太不熟悉了。我想象中的自己,总是更轻盈灵动的,形象大概是一个站在床上披着白色薄质毛巾毯当作武侠披风的七八岁孩童。我最羡慕的古代武功是轻功。比起那些杀伐果断的招数,轻功是最有趣的,可以去最多地方,姿势最优雅,斜穿竹林而过。那些攀岩能力很强的人,会感到这种可以去往任何地方的轻盈吗?三十年,我习惯了在地面上笨重的自己,且笨重会持续下去。朋友 B 和我分享过一个心得,当她在攀岩墙上,时而会有动弹不得的感受,上不去,下不去,人就僵硬在那里。僵硬的感受,不太行。她这么总结。不太行,我想也是。这怎么行呢?而当我看着攀岩墙的时候,我很难想象那是什么感受。我参考着那些活跃的身影,心想,就是这样,抬脚、伸手、拉上去,到最高点,双手合在一起拍一拍,代表胜利。我的四肢,可以做到的吧。但当我从最简单的路线起步,我明白了,有时候人处于某些位置上,自己熟悉的身体就是无法完成指令,比如想要抬起左腿,肌肉却如同锁住一般,纹丝不动。朋友教我移动,还教会我从墙面上跳下来的动作——你必须双臂合起双臂,身体朝后倒去。后来我完成了,这条初级的路线,之后再也没有挑战成功其他同等难度的路线。我收获了朋友给我拍的这则攀岩视频,我成功了,按照这个视频的结尾来看,但我印象最深的却是自己的后背,仿佛第一次发现所有人都可以从后背看透我满是赘肉的身躯,我整个人扒在墙上,和优雅、健美没有任何关系。我和这项运动没有任何关系,更像是一个受难的人,踩着这几个粉色的岩点充满尴尬地离开自己选择进入的场景。有时在中段动弹不得,有时刚起步就再也无法进行下去。
月度归档: 2024年1月
秘密
六年前的一个夜晚,我们三个人在路上走,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听啤酒,直到被一盏红灯拦了下来。K 忽然挡在我们前面,说她现在就要说一个秘密。
“秘密,我最喜欢听秘密了”,我忍不住大叫。L 也跟着喊了起来:“秘密!”
“其实这个秘密,万千已经知道了,L还不知道。”
我知道吗?我知道什么秘密?我的脑袋飞快地转,期待自己能够又准又牢地接住来自 K 的暗示,但我什么都没想起。也许我不知道呢?K 怎么能这么确定?我们站定的路口旁边有一座街角花园,跃过同伴的肩膀,我看到后面花坛里栽种的花卉,紫红色花瓣,高高大大,每枝花茎都朝我们站立的方向微微弯曲,像是同样渴望探听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
L说:“说吧,是什么秘密呢?”我也喊着:“说吧,说吧。我一点都不知道。”
是我们的眼神太过殷切了吗?K 转过身去,“还是不说了”,对面绿灯亮了已经有一会了,她抬脚往前走。我和 L 有点迟疑,在最后几秒,跟着走过了人行道。
是这个吗,是那个吗,L 猜了两个自己的想法。
不是,不是。
K 就这么收口,不再继续和我们多说,负手朝前走。秘密消失在夜空里了。
没过几天,我因为工作的缘故,碰巧经过那个路口。白天的街道和晚上的街道是两幅面貌,尤其是午后下过阵雨,还没完全干透的路面熏着一股四月特有的暖意。我一个人彳亍来到那座花园,想起三个人一起散步的夜晚和我们停下脚步的瞬间。啊,秘密。K 要说的那个秘密,我知道是什么了。她当时一定是想说那件事。我心中如空谷响起回音,她竟然决心亲口对我们讲出来。我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如此闪烁,却绝不是因为犹疑,而是明亮。是吧,一定是的,她要讲的就是那件事。我希望她能讲出来的。
现在我和 K 很少联系了。她还把那件事当作秘密吗?有时我会在脑海中回到那座花园,与秘密失之交臂的花园。啊,秘密。
梦或谎言
一年时间感觉很长,但实际上也就足够做六七十个能记下来的完整的梦。
1
我们坐在一个酒吧里,周围全都是酷儿,即将要做电影放映的工作。我挑了一杯酒喝,瓶身上面画着张牙舞爪的图标,后劲颇大。看戏的时候她就来牵我的手了,放在她的腿上,对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更深的地方。
进来一对母子,她拉着我的手要走。我问为什么。她说,那位母亲等会将因儿子出柜而失控。走到外面时,透过玻璃,我已经能看到母亲环顾四周时脸上的不安。
我不在意,反正就被她牵着走。外面正在下雨,纷纷扬扬。
她鱼儿似的游进去,回头对我大喊,“快乐,就是可以随意跑进一场雨里。”
我跟上她的步伐,告诉她说,“对!”小心翼翼避开泥坑。一开始我走得很慢,后来我跑得更快一些,在她前面。我知道她会跟上来的,我听到她在我身后的脚步声。
“去你家吗?”
“今晚好像不大方便。”
“去我家?也可以的。”
“我们就随便走走吧。”
“好。”
雨停了,她的语气变得沉静下来。我们慢慢走着,散步,不知道在哪一条街道。我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她翘起的睫毛。我忽然意识到是“雨停了”结束了一切。
2
我在地铁站里奔跑,也在火车站里奔跑。铃声一响,我们就一起奔跑。这是一场游戏。有一趟列车,我尽了全力但没有赶上,车门关上,站台上全是彼此互不认识的人们在一起跳舞。
3
她的头发染了彩色,还溅落着紫色、青色、黄色、红色的斑点,循环往上。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做。我像在看康定斯基的画一样,沉迷其中。
她的长款牛仔外衣,背后也有彩色斑点。那些随机的圆形如同一个咒语,又像在新年的夜晚朝天空绽放的烟花。我们乘坐自动扶梯,下降,那些斑点在我眼中运动起来、旋转,似乎在泄露秘密。但她一直不对我说话。我跟在后面。沉默。
我们应该要一起乘车去某地。但她拖延了很久时间。我问为什么。她没说具体的原因。她带我走到街边新建起来的花园,一个面积不大的地方,立起几道墙壁,弄得颇有迷宫的感觉。我们步行入内,缓缓进入花园里,在最中心的空地上兜转着。她看起来不想走出去。
“我下半年要去哥大念博士。你要一起去住吗?”她说。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心里吃了一惊,但控制着表情,更多时候低着头。
“我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失望。终于收到录取通知书了,打算去那边生活,也换一个地方透透气。你到那边,也可以继续你自己的工作,反正你也不需要固定的工作地点。”她说。
我心里揣度着,惊奇的、窃喜的心情,她竟然邀请我一起生活。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我和她至少会是一段时间里彼此最熟悉的人。或许她是在依赖我。而紧接着出现的情绪,是不安。在她说这句话之前,这座大学所在的城市从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法描述和勾勒出它的轮廓,我们的住所大概是红砖房,前面有一所院子。要推开一扇铁栅栏,迈几个台阶,再用钥匙打开木门。我们的房子在三楼,用老式暖气。不知道是否住在一个屋子里,又或者我们分别在同一幢楼的不同楼层。我不知道和她的关系,多远算远,多近算近。
她还在继续说着,一些对理想生活的畅谈,甚至还谈到某些具体的安排,语气像卡门的乐曲,旋转着上升,后来变得跳跃、急促。而我一直没开口,她问:“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愿意吗?”
我想这时候是该我说话了。从前面走下扶梯直到听她讲到这里,我都没有开口。
“可是……”
她听到这个词,旋即打断我,“你不想和我去吗?不是你之前说要改变生活的吗,我知道你没有那种勇气。现在我要去了,我们可以一起。这是一个机会,你不想要吗?”
我发现我还没有和她说,如果可以和她去,我会多么开心。这些年,我都像是围着她转的犬。可是,我仍然要说“可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知道这对我而言是多么重大的决定吗?毕竟是搬到另一个国家生活。”我还有半句,“几乎就像是要抛弃目前已经有的全部生活。”
我看着她。她也在回看着我,神情里露出委屈。我在想,她一定是知道这个决定有多么难,才避而不谈最难的部分,想要跳过它、忽略它,并且期待那个最难的选择不会在我的心里泛起涟漪。我也希望。但是明明这是不可能的。
“但就是要改变不是吗?如果不改变,我们就出不去了。要一直在这里,像现在这样生活吗?”她说,语气暗淡下来。
“你是因为根本不在乎我,才会在我面前把话说得这么轻松。”
在花园中心的空地,我还是对她这样说了出来。我甚至忘记了最初自己听到消息时的开心。在她沉默的时候,我心想,渴望了这么久,可以和她一起生活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但我就是这样弄砸了。我们俩就这样静静站在空旷的花园中心,四周的植物在朝着我们靠近,几乎把刚才走进来的路全都遮盖了。
4
世界下雨了。你带了一柄白伞,我没有。
5
梦到许久未见的初中朋友来上海,问我乌鲁木齐路有几条?我说四条,分别是乌鲁木齐东路、南路、西路、北路。我们走去文化馆,许多人站立在空地上,一动不动,我在手机上收到一条自动弹出的驱散告示,要求我们立即离开这一片区。
6
小孩。他没哭,只是留下两颗玻璃珠一样的眼泪。
7
妻子在厨房,准备晚餐,递给我一袋垃圾嘱咐我先去扔一趟,我接过来——这个动作太过自然——几乎每个工作日晚上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
打开门的时候,静就站在她家门边,门开着。看起来,她家孩子刚刚被阿姨接回来,她一个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款白色长裙倚在门边。孩子进门了,阿姨也进去了,她看着我,然后轻轻走过来,站得离我无比近。
我先亲吻她的上嘴唇,然后是下嘴唇。她的嘴唇都很薄,很冰冷。她张开嘴,柔软湿润的舌头接住我,像不到一分钟的梦境。我身体没有涌起任何多余的欲望感受,只像是倒在了床垫上,随时可以进入白色的睡眠。
吻结束了。她走回去。自己房屋门口。
我转头看向屋里,房间面积不大,客厅,然后就是厨房,只是我现在站的位置正好被边柜遮挡住。抽油烟机的声音还开着,而且是从紧闭的玻璃移门内发出的。我知道妻子正在忙碌地处理着砧板上的青椒、洋葱丝和肉片。
我提起门边的黑色垃圾袋,走出家门。这幢楼一梯六户,路过静的家门之后,走到拐角才是电梯。此时,每一扇家门都是关着的。而伴随着二十三层的电梯门缓缓关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那不真实的瞬间,并不是先想到那个怪异的吻,而是总想起静的眼睛。我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看能看清她的模样,因为近视的缘故,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心里实实在在看见了她的眼神。
只有她能带给我奇诡柔软的一分钟。
8
和家人吃了许多顿饭,大家说要去把外婆找来。于是我去商场问所有导购员有没有见过那位银发老太太。店员见过了,记得,她是这个年龄购买香奈儿最多的老太太。
9
我抱着小猫上楼,回我的房间。三楼。在走廊里,小猫从我怀里跳出去,她跃过栏杆,直接摔在楼下。我看到她受伤了,但没有停下,拖着身体爬去前面把它捡回来的地方。
我没有生气。在当时。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要花摔下楼的代价离开我。
10
雨,很多很多很多场雨。
11
你说一年能做的梦有多少个?六七十个。那其他的梦都是关于什么的?你不愿说。你在夜晚劳苦地做着什么工作?将梦脱水,然后泄漏。
“对无法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沉默就是梦。
隐喻
有天我们在咖啡店对坐,我向 K 主动说起隐喻。
就是那种危险的东西。我说。勺子伸向透明塑料矮杯装着的阿芙佳朵。
什么是隐喻。她继续追问。
我尝试举例,但绝不能用距离太近的例子。K是一位极聪明的谈话者,我不能泄漏。这令我感到言语的艰难,至少使用了五分钟时间思考,我才找到一个说辞。
你记得我们在 M 家一起看电影那天吗?片子播完之后,他为我们放了一张黑胶唱片,爵士乐,你和他一起跳舞。我没参与,坐在地毯上看着你们配合着,身体姿势很美,影子投在白色墙壁上。那个场景特别美好,我差点要哭了。然后我注意到,当时整间屋子里只有一个光源,就是桌子上的那盏台灯。你还记得吗?那盏台灯,底座上有一个巨大旋钮,白色的。那个台灯是 M 偷来的。它发出暖黄色的光线,和煦,充满这间屋子。那一刻我在想,这盏台灯就是一个隐喻。我把这个句子写在我的手机备忘录里。在偷来的光线里,我们过得多么快乐。
K 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果然不好理解。但就是要这样才好,这就是隐喻。
但你知道那台灯里的灯泡是我买的吗。如果你确切要讲的话,我为此付了钱,按照你的逻辑,那快乐应该是我造就的。K说。
哦,我的确不知道灯泡是你买的,还以为是和台灯一起偷来的。你这么说,当然是没错。我讲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要否认那天真的很快乐。但隐喻就是一个容易攫住人的意象,我就是会被那散发着无限可解释性却又准确无疑地落向它的结局的事物吸引。而且这不就是像我们的生活吗,如果我们选择留在这里,就是在偷来的光线过日子,有可能生活全部的真相最后都不过在这些时间里偷欢而已。
而且如果你还需要继续追踪下去的话,M为他家付了电费,所以才有了那天房间里的光线。
你太理性了,K。
隐喻,总是单看起来很美,但是经不起深究。在三十岁之前,我也是一个被隐喻吸引的人,所以我知道那有多可怕。一个人如果沉迷隐喻,会把自己封闭在单一的想象里,还以为那就是——极限。但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种审美。甚至有时只能称作孤芳自赏。
我看着 K。我知道她站起来,在我们的话语中间把一面镜子打碎了。
我笑起来。她把我释放了。
这么说,那些只是隐喻了?
是的。如果此刻是一个更年轻的我坐在你面前,我会和你说那个写在备忘录里的句子很美。但那不是我们的生活。
生活是什么呢?
生活是,你前面说过的,你知道当时我们很快乐。
深夜访客
(翻到2014年时模仿威尔斯·陶尔的短篇《穿越山谷》写的小说,贴出来,作为归档)
“扬,你现在在哪?”
接到简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家百无聊赖。但即使如此,我也选择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找我有什么事?”
“雇你当一晚上司机。立哥晚上有应酬要喝酒,你大概九点钟去海庭酒店把他接回家来。”
“两百。”
“你疯了?这也要算钱的话,你欠我的不要太多。而且让你开个车去,你就收两百,亏你讲得出口。”
“你等着,反正你欠我的,我会记着。”
“不说了,我先忙去了。你小心开车,别到时候出什么乱子。”我下一句回嘴还没来得及吐出口,电话就被挂断了。我把电话从耳边移到面前,透过镜面的屏幕看见自己这一张衰脸,直想骂脏话。抬起头看窗外,阴沉一片,这讨人厌的梅雨季节什么时候才能够过去。
我之所以会答应简,绝不是因为喜欢帮人忙。“乐于助人”这个词语从我小学到大学毕业都没有出现在任何关于我的评语上面。同学对我的印象不外乎难以沟通、难以相处之类的,这也直接导致了我并没有多少朋友。但是我很少拒绝简的任何要求。因为,简是我的亲姐姐。从我出生到现在她在我身边有我二十三年,比我爸妈陪我的时间还长。我们共同的父母早在我俩八岁的时候就劳燕分飞,各玩各的了。我有的时候也常和简顶嘴,我说她那些不可理喻的想法就像从我妈的脑子的全套复制来的,她就说我的臭脾气和我们的亲爹别无二致,然后在这种时候,她总会总结性地加上一句,我看我们早晚也是会散的。
这一句话,是制服我的杀手锏。我很害怕她不管我,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来管管我。从八岁到如今,每次她只要说出那句话,我都会缴械投降,放下所有恶魔的怒火,向她认错。
在我的心底里,我是很钦佩简的。她很厉害,令人难以置信。是的,她从小学业就很好,毕业之后早就找到一个靠谱的工作,每个月负担我们现在住的这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的租金和基本的生活支出,还能剩下些存款。不像我,毕业两年了,工作到现在还没着落,脑子里也没什么想法,和她蹭着房子住。
最近我和她之间的口角又多了起来。因为她开始谈恋爱了。介绍到这里,我必须先声明一点,我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心理疾病或是有着什么变态的癖好。我谈恋爱的次数远远多过我姐,我高中时候的第五任女友就是被我姐赶出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简关上门,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现在根本负不起任何责任,不要伤害女孩子了。”头发乱蓬蓬,尴尬狼狈的我,怒不可遏地吼道:“我看你就是看不惯有人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玩,因为根本没有男人喜欢你。以后我也要阻拦你的恋爱。”
我一直忿忿不平地惦记着要找到机会羞辱她未来的男友。但是不知道是简故意不给我机会,还是她在大部分男人眼里看来缺乏魅力,她一直到半年前才开始她的第一段恋爱。对象是一个我认为他三十岁之前一定就已经开始谢顶的公司白领。我第一次见到她男友,立,的时候,我在心里一阵狂笑,终于我可以替我所有那些前女友报仇了。然而,我的心里又有一股很沉很重的悲哀,因为我看得出来,简是真的着了这个白领的道了,吃饭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神,是我在这之前从未见过的。我那么熟悉她,所以我知道。
我很不喜欢立,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就是因为这个人浑身上下都给我一种梅雨天的感觉,阴沉,黏着,潮湿,死气沉沉。我每次都把抱怨直接挂在口头,有一天简终于忍不住了,在饭桌上严肃地搁下碗筷,看着我说:“你别以为按步就班,每天朝九晚五做工作的人就是死气沉沉,我反而觉得这是有上进心的表现。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无所作为,别说什么晴天雨天梅雨天了,我看是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争不过她,无论比起她,还是她的那个男友,我的生活都像是一滩沼泽。
此时,我看看手表,八点四十五。我把车停在了海庭酒店的对面,给简拨了个电话过去告诉她我到了。我才不愿意和那个死秃头有任何沟通。
九点零八的时候,秃头被他的一个同事扶着塞进了我的车后座。“他今天多喝了点酒,麻烦把他送到美丽街 769 号。”
嘿,简难道还真的告诉他们我是来接客的司机吗?
我也没有和秃头的朋友解释,摇起车窗,看了看左边的后视镜,踩着油门就走了。
开出一段路之后,我看了看后视镜,被吓了一跳。丫秃头竟然坐得笔直,正在快速地按着手机键盘。我吼了声,“你他妈的原来没有喝醉。”
他只是礼貌性地抬头和我对视了一会,点了点头,又自顾自地在手机上处理着公事。
我下意识地咂巴了几下嘴,有一些想要骂出口的脏话脱口竟变成了低声的嘟囔,因为想到怎么说这道貌岸然的秃头有一天可能就真的成了我的姐夫了。
车厢里面特别地沉闷,呼吸的时候会感觉肺部都塞满了灰尘。为了缓解尴尬的话题,我决定要说些什么。可是我和他之间的共同话题好像只有简了。
“你知不知道简恐高?”
“据我所知,她并不恐高。”秃头说。
“怎么可能。从小到大,她从不敢站在高处往下望。我们老屋子的天平一个大大的水箱,很高,每次我去招惹她之后就爬上那个水箱,因为简怕高,她从不敢爬上来找我算帐。”
“你知道,简现在的办公室是在27楼吗?”秃头脸望着窗外说,“也许她小时候是怕高,但是她现在绝对不恐高。”
“那可能说明你不了解她。”
“我了解她的程度或许的确是比不上你这个弟弟。但是就恐高这个问题而言,我觉得你可能有所误解。那次是她主动提出来要我带她去坐摩天轮。在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她很开心地趴在床边看夜景。恐高的人会这么做吗?”
我从来没有坐过摩天轮,曾经我的女友提出过这个的愿望但是被我嘲笑幼稚而否决了。我不知道简竟然也会有这么幼稚的愿望。这让我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我想到了另一个点。“你知道简晚上常常会被噩梦惊醒吗?”
秃头没有说话,但是我感觉到他的目光稍稍向我这移来了一点。
我语调有些上扬地和他说,“小的时候我和她挤在一张床上睡。她说她常常做一个双重梦境,她梦到一个男人站在床头,然后她会梦见从这个噩梦中惊醒的时候真的看见有个人站在床头。”
秃头依旧没有说话。但我感觉仅凭知道简的这个大秘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比我更亲近简的了。这个秘密千真万确,绝对不是我杜撰的。一开始做这个梦的时候,她会害怕地把我叫醒,和我说她梦到一个人站在我们的床头。我也被她这个梦吓死了,两个人直愣愣躺在床上,不敢动,眼睛盯着天花板,耳朵很费力地听着夜晚的所有声音,生怕在房间里的哪个角落响起了脚步声。
再后来,我开始相信这个梦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或许只是简压力过大的表现,就再也不会理她,自顾自地继续睡,然而第二天嘲笑简的熊猫眼。直到现在,她仍然会做那样的梦,然而直愣愣地躺在床上不敢睡着,她和我说,即使直到那个双重梦境不过也只是个梦,但是就是不敢再闭上眼睛,宁可熬一夜到天亮。
但是我感觉这个话题仿佛终结我和秃头之间的所有话题,整个车厢里面漂浮着的都是只适合沉默的气氛。我脑子里开始想些别的事情。
“前面那个路口左拐吧。”秃头突然对我说。“我们去摊子上吃点宵夜吧。”
我们停在了一个烧烤摊前。看起来这家摊子并没什么人气。因为除了我们之外门口就只有一桌。看见那桌客人,秃头就皱了皱眉。一男一女,那男的头发好像鸡冠,油光毕现,穿着一身铆钉的皮夹克,虽然看上去很凶狠,但是个头不高的样子。女的穿着艳红色的外套,正在给自己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火。但是我们也顾不及那些多。我们点了很多烤串,我叫了半打啤酒。秃头跟我摆摆手说,“酒你就一个人喝吧。我今天晚上是再不沾酒了。”
“随便你。”
“不是的,纯粹不喜欢喝酒。每次在外面吃饭,几个大老爷们动不动就要吹瓶子,我喝上几口,就装醉。这几年下来,演戏装醉的本领还真是长进了不少。”
“简可是很能喝酒的。你恐怕酒量还比不上她。”
“简倒还真是挺能喝。我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真是被这姑娘的酒量吓到了。那个时候和她还不太熟,她人很好,总帮我挡那些递过来的酒杯。我就在饭局散了之后请她吃宵夜当作回报。”
我早就看出简看上的这个男的是个特别不爽快的人,没想到这么不爽快,要女人挡酒的男人还算男人么。简总说他这样子做事是有原则,给自己定了规矩说不喝多就不喝多。我倒觉得大男人的,如果连爽快都做不到,谈什么原则不原则的问题,都是矫揉造作,扭扭捏捏,没半点趣味。
像是故意要给他看一样,我懒得把啤酒倒玻璃杯里,直接开了易拉环就往嘴里灌,我和简很小时候就接触酒精了,我爸小时候带我和简起去他朋友家吃饭,几个大人喝高了,就把酒杯举到小孩子面前。我爸从来就是拿酒当水喝的,也丝毫不顾及什么酒精对小孩的伤害。我和简都被培养成喝酒的好手,但是简直都不喜欢酒,她跟我说酒很臭很臭。我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的,可能也是怕自己闻出像简所说的酒的臭味来,我向来都是直接把递到我面前的液体囫囵吞下去。只管肚子能燥出一股热来,不管喝下来的是什么。
很能喝酒的简其实是不是真的一直都很讨厌酒精?这个问题我也不太了解答案。她比起我来,更有一种反抗的力量。她讨厌我们漫天黄土的家乡就一走走了一百多公里来到现在的城市;她讨厌我们童年时候居住的小的不能再小的屋子,就拼命赚钱买了现在向阳性很好的公寓了;她讨厌暴力的粗鲁的像我们爸爸一样的男人,就找到现在这个中规中矩的男人。但是小时候,面对那些满面赤红的大人,她不敢不喝。但是酒越是喝得多,她也许越讨厌酒精。
她讨厌喝酒,所以她和喜欢和立在一起时候再也没有不得不一饮而尽的酒杯。
我一直想要好好照顾简。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大男子主义作祟,就算她是我姐姐,而且摆明了比我更有再在城市里好好生活下去的能力,我也是觉得我应该像保护一个女孩一样保护她。但她从来不需要我的保护。要是我为她挡酒,她会喝下更多的酒来证明她不需要我为她挡酒。
我看着立,这个男的连吃烧烤的时候,也显得很规矩。他的外套也没脱,领带只是放松了一点,没有解下来。虽然我总叫他秃头,秃头的,但是事实是他头发好好地长在他的头上,服贴,整齐,十分规矩。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简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讨厌我的不规矩,讨厌我乱糟糟的房间,讨厌我每天蓬头垢面的样子,讨厌我做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个定性,所以她才给自己找了个这么规规矩矩的男友。她是讨厌我的吧,不然为什么她会喜欢和我这么截然不同的人。
突然,隔壁的桌子翻了,铁盘子乒乒乓乓甩在了地上。我们转过身去看,发现烧烤店老板哆哆嗦嗦立在那两个客人面前,女的踩着个细根的高跟鞋,站起来过来比顶着鸡冠头的男的还高出七八厘米。鸡冠头傲慢地说:“我女人说你这账算错了就是算错了。老子看我们这吃的这么点烤串,也就给你个十来块钱凑合着了。”
老板哆哆嗦嗦说,:“这条街的烧烤摊都是这个价,这里点了这么多,我就是把零头都给去掉,也要一百四了。”
鸡冠男一脚连带着又踢翻了好几个凳子,坐在店里面吃宵夜的客人也因为动静太大,往外看着这场面。他一根细长的手指指着老板的鼻子说:“老子就挑明了说,老子今天一分钱都不准备给你。”
这时候,令我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静地坐在那的立起身往那边走去。他站在老板边上说,“没钱就来吃霸王餐,难道你还有理吗?”
穿着艳红外套的女的不屑地看了眼立,说:“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秃头?”
鸡冠男顺手拿起个玻璃酒瓶,往旁边柱子上一敲,锋利的玻璃尖对准立的鼻子。矮个子的鸡冠男其实比立还矮一截,却十分嚣张地说:“你再说一句话试试。”
其实立还来得及撤退。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以为自己是万众爱戴的和平使者吗。其实我还挺像看看立这次要当出头鸟到什么时候。如果但是如果他被人揍了一顿,到时候简肯定要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走上前去,把立推到后边,气势汹汹地说:“你不付钱难道还有理了?”
鸡冠男把破裂的酒瓶往店老板面前一摔,整个人冲过来想要拽我的领子。而与他一起的女的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看好戏一般。我手肘顶着鸡冠男扑过来的脸,另一只手往下朝他的肚子上闷了一拳。鸡冠男的眼睛明显就红了。他低吼了一声,从下放朝我的下巴狠狠袭来。我们都倒在地上,我的下巴火辣辣地疼,我感觉我的后脑勺正在裂开。这时候鸡冠男猛地又往我的眼睛那揍了一拳,我转过头看见立,他神色特别惊恐地杵在那,一副完全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的感觉。旁边也多了一些人聚拢过来,但是周围一地的玻璃渣让他们又不知道该怎样上来帮忙。
鸡冠男那一头鸡冠还戳着我的脸,他压在我身上,似乎想要再补上一拳。我鼓足了劲头,使劲挥了一肘子,把鸡冠男从我身上打下去。鸡冠男极其痛苦地叫了一声,我站起身来,往他身上使命踢了一脚。忽然一大片红色的液体从他脑袋后面迅速地流了出来,流到我的脚边。我眼睛因为之前那一拳开始充血,我有些看不清周围是什么状况,最先叫出声来的是和鸡冠男一起的那个穿着艳红外套的女人,她的声线无比地尖锐,她叫到:“他死了!”。之后,更多的桌椅倒翻的声音,客人们纷纷想要离开这家店,更多的尖叫声在我四面八方响起,还有人高喊着“报警,快点报警。”
我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了,坐在地上,那些血液已经爬上了我的裤子。
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想等警察来了能不能和他解释说是鸡冠男自己倒在一大块玻璃渣上,我也没有精力去想目睹了这一些发生的立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甚至也想不好如果我被抓走了,简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这一切似乎都遥不可及。
在那一刻映入我脑海的是简做噩梦的那些夜晚。她梦到一个男人站在她的床头,然后她会梦见从这个噩梦中惊醒的时候真的看见有个人站在床头。她被吓得惊叫着醒来,我因为她的惊叫也被惊醒,仿佛我们都几乎就快要看见那个在我们房间里面的男人了。我们感觉就在紧密的沉闷的那个夜晚,有个男人正举着榔头或是斧子紧盯着我们的后脑勺。我们不敢大声地呼吸,我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的虚无,我们紧张地听着房间里最为细微的声音。我很后悔在那些夜晚里,我为什么不马上跳起身来,开灯,检查衣柜,床底,检查每一个屋子里我们不曾想到要检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