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小猫

1

朋友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四处张望,问我,猫呢?

我说没有猫啊。之前不是有一只吗?我坐在工作椅上,冲她摆摆手,再次说明,一直都没有猫啊。

她弯下身子,朝沙发底下望,又吸了吸鼻子,和我说,我闻到猫味了。

也许是吧。

我觉得空气里好像有猫毛,她又说。

你对猫毛过敏?

没有。但我总觉得你住的地方在哪里躲着一只猫。

是有吧,一只空气小猫。

2

上周做了一篇习作,根据已有的设定把故事补充完成。背景是“我”自幼能听到特殊的声音,某日听见了动物说要攻击人类。后来,城市很快瘫痪,实行宵禁政策。广播里通知着前往安全区的最后一班列车八点出发。

我的练习故事是这么写的——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沉默的人。的确。我很少说话。那是因为我自小就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如果一个人听到的太多,那么他必然说得很少。我深知在绝大部分时候语言、声音是没有用的。人们根本听不到,又或者和我一样,听到了,也不会作出什么反应,害怕被人发现异常。

一天,我听到动物们在讨论,它们将对人类进行杀戮。那是几只停在晾衣杆上的白头鹎在清晨六点开早会时谈论的内容。我被兴奋的声音打断了睡梦,听到它们在说动物世界里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成员已经赞成决议,就等一个明确的指令。我翻身,身体倒向更靠近窗户那边,为了听得更清楚些。

一只白头鹎的语气很兴奋,说它早就盼望这一天了。等把人类都清空了,它要住进像我这样的房子里,在我的落地灯罩下织一个巢,这样它就能每晚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而不是苦立在寒风中、透过纱窗密密的小孔、斜视着看屏幕。

其他鸟儿纷纷响应,说出自己的心愿。也有鸟儿在惋惜,说人类都死了,也怪可怜的,希望少数温顺人类,可以同意成为奴隶,为动物清理窝巢、收集食物,这样的话给他们在绿化带里安排个栖息地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这个建议很快被反对了,它们中大多数认为人类可没那本事适应,经不起餐风露宿。

我的意识还没彻底清醒,一边听着,一边在分辨这是鸟儿们早起排练的一出戏剧,还是确有这样一条行动计划?不一会儿,它们似乎认为所有事项都已讨论完毕,纷纷拍着翅膀飞走了,留我独自思索,如果真的有杀戮日,会是哪一天。

我并没有为此烦忧太久。就在当天下午,人类遭受动物凶猛袭击的噩耗已经接踵而至,我在手机和电脑上不断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新闻。野豹、黑熊、鬣狗、秃鹰成群出没,从山林到农村再到城市,快速形成一种席卷而来的攻击阵势。鸟群在城市中咬啄路上的行人,猫狗也都不再温和。城市的交通已经瘫痪。医院里住满病人。新闻里说最卓越的医疗团队已经展开紧急研究,以狂犬病为首,分出狂鸟病、狂豹病、狂昆虫病等诸多分支科室,对应人们遭受的不同袭击。但应对方案远远赶不上动物攻击的速度。

今天,我看到官方已经发布敲有红色印章的通知书,宣布这座城市将在每天18点到次日早晨7点之间实行宵禁,期间停止供水供电,建议市民们在家中关闭门窗,保护自身安全。

我穿着居委派发的“防暴服”,带着从超市买回家的一大袋食物走上楼梯时,刚好遇到二楼邻居家里的金毛往外冲出来。他的表情凶横,在门口把自己的项圈扯下来,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下快速奔去,我听到它一直嘟囔着,“我必须要杀人,但我无法狠下心来攻击这家人啊,让我离开,我去攻击那些我所不认识的人。去杀,这是命中注定的杀戮日。”

女主人坐在屋内哀嚎着,被抱在怀里的孩子,哭声嘹亮。男主人在屋内来回踱步,说“手机呢,我要打12345。我们家胖虎明明接种过狂犬疫苗,怎么突然就疯了?”

我回到家里,屋内特别安静。我脱下黑色的厚重的防暴服外套,拧开水龙头,已经没有自来水了。我看了下时间,距离18 点还差 15 分钟。

“你回来了。”

我听到小白的声音。

小白是我养的猫咪,它从沙发跳下来,在地毯上伸了一个懒腰。她先去吃着猫粮,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才缓缓踱步,走到我面前,一边舔着手臂上的毛发,一边说:

“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又去问了下那些鸟们,杀戮日的最终方案定下来了没有。它们告诉我,现在已经统一计划了。先大面积地杀人,之后行动组委会会再统计每个动物的工作情况。指标是至少杀死一个人。没有杀人的动物将在结束后七天被驱逐出动物界,未来和人类遭到一同对待。”

“所以你也要杀人是吗?”我问,“比如,我。”

小白的瞳孔急遽变成一条细缝,露出妖怪般的冷酷眼色。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它伸出爪子,尖利的弯刀形状,小小的面积上反射着窗外急救灯的惨白光。

我和它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再多行动一步。

和小白一起生活五年了。一开始我在小区花坛里看到幼小的它,喂了几次猫粮后,有天我回家看到它等在我家门口。我告诉它,我可能没有很多爱心,它说想借个屋子住。我点了点头。它知道我能听懂动物说话,也知道我不爱说话。它来到我家之后,找了几处自己喜爱的地方,都在我不特意看不会注意的地方。我也很少听到它发出的声音。小白偶尔会出门找找其他爱心,第一次时和我打过招呼,说自己出去一下,还会回来的。它在或者不在都很自然,家里静悄悄的。可以说,我们不很亲近,但如果换一种角度理解,沉默让我们亲近。

这时小区里的广播开始公告,今晚八点有最后一班去往安全区的车。安全区是人们将市内规模最大的监狱改成了现在安全级别最高的保护所,高高的防护网可以抵御动物攻击,同时方便部署警力,24小时执勤。

那班列车将停靠在光华医院门口,距离我所在的小区步行约二十分钟时间,居委会提醒居民合理安排时间,提早进行规划。列车届时只在医院门口停留五分钟。

“同时,特别提醒各位,去往列车停靠点的路上没有可以藏身的地点,请大家出发前做好保护措施,小心突击,建议开车或武装后前往。”

“你听得懂吗?”小白发出一声蔑笑,“为什么你们的行政部门发出的通知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要帮助自己人,而更像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活不下去是你的责任,因为你没能在五分钟内赶到,你是垃圾,你该绝望了。”

我把身体靠在沙发上,说:“是啊。去安全区,这么惊险,想想都很累。”

小白收起了爪子,开始舔自己的肉垫,嘟囔着说了一句,“懒人。”

现在世界发生现在这样倒转的意外,谁能想到呢,但我好像真的不介意。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求生的意愿,早早就懒得活了,很长时间都是如此,只不过之前也懒得去死。如果你是一个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的人,你会深刻理解什么是自己无法排斥、无法拒绝和无法阻挡的事物,声音也好,命运也好。你也会和我一样,深深地厌倦和疲惫,但与此同时又感到一个人的接受能力是无限的。现在,突然发生的一切虽然让我意外,但可以接受。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我也许会多一份去往安全区的动力,但现在,只有我和小白。

小白走来我的怀里,我摸了摸它的背,说:“我们想的是一样的吧?”

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说:“辛苦你了。到时候要杀了我。”

小白说:“我会先和他们说你是我的宠物,让你多活几天,看看颠覆后的新世界。等到真有人来统计情况的那天,我再执行行动。动物组委会那边说了,接受当场提交工作成果。”它把头转向另一边,作出打瞌睡的模样,轻轻又补了一句,“你啊,死到临头了,也就说这么一句话。”

楼下传来好几道开门关门的响动,我听到有人在做指挥,大喊着“快!快!快!”,那些离开家的人一边跑一边尖叫,声音里满是被死亡追赶的恐惧和兴奋。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从远处的街道传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啊,我和猫一起睡着了。

3

房间里出现了一只猫,很小,橘色的,我看不清,因为它跑得太快了,一溜烟钻到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发出嘤嘤呜呜的叫声。

我心想,它出现了,那只空气小猫。但是后来,房间里出现的动物还有一只长颈鹿,一头狮子。长颈鹿在阳台的方向,狮子在门口靠近厨房的位置。我在床上,观看着,判断着。小猫从黑暗里冲出来了,很野,很暴躁。而那些大型动物移动得倒是相当缓慢,如果盯着它们看,可以确定它们一直在移动身体,长颈鹿慢慢直立起来,露出人类的肚皮、人类的脚掌。我再三确认,它们在房间中真实存在。我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过无数次。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朋友,用幽默的语气。喂,我房间里有动物,长颈鹿和狮子,太巨大了,你能来帮帮我吗。

朋友说视频吧。我开着后置镜头给她看房间。她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没看到你说的东西。

我感到抱歉,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已经再三确认过它们的存在。我去做检查,在医院里,和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对话。开了药,用了医保。我回家,开门之前,我心想动物们应该已经不在了。但是长颈鹿还在阳台,狮子站在它的旁边。我确认。我疯了。

4

醒来,我把上面的梦记了下来。

哪怕做到糟糕的梦,也会觉得做梦真的太好了。

5

搬到现在住的地址后,第一次出门旅行,给朋友发了一条信息:

“明天我去恩施玩了,帮我照顾好空气小猫。”

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