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

那时候的我,左手肿得像木头方块,脖子吃力地连接着脑袋和身体,破洞的地方露出两截偶尔会冒火星的电线头。我的脑袋长时间歪斜着朝向左肩膀,腿脚倒没什么问题,能走。我的生活经验主要是吃苦,以及忍受,这两项品质给我带来嘉奖和金钱。所以当我缺钱时,我就说服自己去社会上找点别人不吃或吃腻了的苦,吃一段时间就有钱了。当我缺爱的时候,我就把那难忍的感受用门缝夹碎了,吞到肚子里去。如果此时有人要把爱给我,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连爱人一同夹碎的经历,最后自己跪在地板上哭了好久,哭到现在,这副残破的、丑陋的模样。

她长得洋娃娃模样,黑辫子,长睫毛,脸上还打着腮红。看到她,和她说话,那些情感流动的时刻,差点让我相信自己也是棉花做的娃娃。她笑,眼眸像海水一样清澈,在阳光下闪闪亮亮。她哭,落下的眼泪是蓝色的。哎呀。

哎呀,那个时候没说清楚,没有说清楚我身体里的木块和锈铁。她还问我是不是肯。我说是,我是。她喜欢肯,在现行的世界里,人们既可以嘲笑肯,又可以利用肯。我看着她,心想这应该是一个错置的玩笑,她也不是芭比啊,她那么柔软。但她不喜欢我提到“利用”的字眼,怎么可以利用?但我倒希望如果她愿意,可以想到办法利用我,让我感到自己是有价值的。我多么希望啊。

哎呀,现在回头去想那个时候,我是如何平静地走在她身边的呢?身体轻轻一动,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真的没有人知道我坏掉了吗?

哎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责怪她没有看出来这个事实,怎么能怪这个世界呢?

我们这样的玩具,从商店里出来之后都茫茫然在道路上走,走到自然里去,寻找叫作“幸福”的事物。分开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再见到她。后来遇见的人们会叫我“机器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称呼。可是我常常怀念她念我真名的语气:瓦力。

路途中,我透过玻璃窗看餐厅里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黑头发的美国女人在彩色的房间里捂脸痛哭说“和你分开是我做过最难的事,我不敢想象要怎么经历第二次”。我真入迷。这么多台词。女人拒绝了牙医提出的复合请求。我想起她了。她再看这部剧的时候会想倒什么呢?我不理解她是怎么把那么多台词棉絮似的塞进自己的身体。但我也这样做了。我看着玻璃窗上印照出的自己的样子,肚子浮肿,脸色蜡黄。我走了多久。接下来还要去哪里?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连接起来。但现在至少不用担心脑袋掉了。这话将来要怎么和她说?她说,太抽象了。

鲭鱼

我把青花鱼从冷柜取出,放在厨房铝合金水池里解冻。鱼是在朋友推荐的商铺买的,特意等到直播优惠时下单。吃之前解冻,用纸巾吸干水分,整条放进空气炸锅,两百度,十五分钟,取出后撒上盐与胡椒就可以吃。我个人喜欢再加上柠檬汁,四分之一颗就够。

异响是当我回到房间工作后传来的。先是窸窸窣窣塑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轻微的拍打金属的声音。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门好好地关着,能有什么意外?我继续在座位上,把最后几行内容写完后才到厨房查看。声音已经没有了。不过水池里躺着一条完整的青花鱼,连头带尾,我再仔细看了一眼,它还长着人类的四肢。

“会吓到你吗?”青花鱼清嗓后对我说出这句话。怎么说呢,我感到一阵晕眩,但回答先于意识从口中掉落了出来,“没。没关系。你从哪里来?”

“苏格兰。”

“哦,那里的威士忌不错。”

“你常喝酒吗?”鱼问。

“没有。你呢?”

“偶尔。”

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和我差不多高度,身体是鱼,头也是鱼的,手脚是人类的,语言也是。他伸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嘴巴向上朝着天空,吐字,喃喃。不知怎么我竟然感到他情真意切的羞涩,心中确信这景象虽然古怪但没有任何危险。前日,我在手机上读到有人在骨科手术后一直感到阴邪缠身,后来发现本地殡葬公司长期有偷盗尸体骨骼卖给相关医疗机构的新闻。相比起来,一只会害羞的鱼站在我面前,说着威士忌的话题,能有什么恐怖?甚至可以形容为一个温和的奇迹。

“抱歉,打乱你的晚餐计划了。”鱼说。

*

鱼就这样在我的房间住下了。

有时躺在我的拼色地毯上,有时躺在黑沙发上。我害怕尴尬,好几次主动开启话题,想要说点什么,但他都辨识出了我的意图,说没关系,不用照管,他躺着就好。

“啊呀,先前冷冻库里还没躺够吗?”

“躺着的时间永远不嫌少。”

我本来就喜欢蓝色,看着他身上醒目的冰蓝绿色不规则条纹,越来越顺眼。那几日看淘宝也总想找类似颜色的衣服。买了一件,上身效果不错,像日式浴衣,喜欢,但在家里穿着好像过于隆重了,我又不需要出门,于是这件衣服一直挂在衣橱里,像一个旅行的心愿。

作为暂住的谢礼,鱼提出每周帮我打扫一次卫生。我拒绝了。因为卫生是我喜爱做的事情,我不喜欢做饭和挑选日用品,请他代劳后两者。他欢喜地答应了。

*

有天和鱼聊天,发现他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得多,甚至还知道我的记忆。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一篇文章吗,大学新闻系老师讲课时说到的,你后来特意买了书来读。那个故事里也有一条鱼,你还记得吗?”

是有那么回事。这个故事我现在还记得。说的是在滂沱大雨的日子,一位职员从涨满水的街道潜游回家时,发现身上长出了鳞片,他来到昔日的女性好友家请求帮忙,女人让他躺在浴缸中,用干净的水清洁身体,没想到越洗越不对,男人彻底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话也不再会说。女人不忍心杀后扔弃,最后决定先在职员的身上撒一层盐,然后晾晒,再放进木箱里。她计划等自己将死之时,煮一锅米饭,买一瓶清酒,把腌制多年的他取出来佐饭。这样等她真正去世,便可以同时处理两个人的尸体。

“那是一个聪明的故事。”我说。

“只有你会这么说,其他人都无法理解。”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的?”

“或多或少吧。理解相当重要。”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理解的是什么呢?”

“你记住的,就是你的理解。”

我在心里叹息,这条笨鱼。我们在房间里一起跟着音乐跳舞,影子重叠在一起。

*

换季时,我铺了一张新床单,海水蓝。

鱼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一起躺在上面吗。我同意了。

拥抱鱼的感觉本该相当奇怪,但兴许是因为我今年新买了一款凉被的缘故,那布料和鱼一样,盖在身上冰冰冷冷滑滑的。夜晚,我把腿挂在他的身上,鱼的睡相倒是很好,整晚都正面朝上躺着。

失眠的时候,我请他和我讲那些在海里发生的事。他说的都和梦一样。

*

这样的生活过了多久呢?城市接连下了三天暴雨。我们好像永远也不必走出这房间。这很正常。我和鱼一同趴在窗台看。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可能就在最近,或许就是今夜。

这几日他身上的花纹已经变淡许多,但眼睛却愈发得有神。我瘦了许多,常常感到乏力,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耳朵里常常出现潮水声。

入睡前,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说海水是很温暖的。我说“晚安”,然后又说“再见”。

我知道自己身处哪里。我很清醒。我躺在冰箱冷冻柜里,保持着侧睡蜷腿的姿态,周围是未除的冰霜。这里安稳而静默,有许多时间。此刻,我的感受如此强烈,一个简单的词语反复在我心里回响。

温暖。是的,我竟然感受到温暖。

纳西索斯的湖

她像湖水一样。清澈的那种。靠近她就可以看见自己。还有世界上的建筑,和树。以及天空。公园里的亭子,在她的倒影下,像玩具般小巧精致。她带来一面微波粼粼的镜子。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时所看见的,自己的内心。

雨的速写

三点,零七。先是雷声传来。然后乌云从北面往南面推。蜻蜓在六楼的窗口飞。雷声不断。成排的水杉树,接连着摇动,绿色的波浪,“莎莎”的声响。停在矮楼天台的鸟儿被惊动,吓得振起翅膀,因为风吹起不牢靠的某处铁皮或金属垃圾,在地面发出威吓的声音。

雨,一点点落。然后停。然后落。等雷声远了之后,才渐渐变大,忽然就排成密密麻麻的雨行,行进。今天,我是从第一阵雷声响起的时候就在听这首曲子,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新的音符陆续加入,终于,来到此刻,普通的乐谱已经无法承载如此密集的记号。耳朵迷失在雨声里,找不到聆听的重点。风推着雨,从东边往西边走。许多叶片被卷起,翻滚在十多米高的空中。我窗外的旧雨篷一定有某处的折损更为严重,时不时传来被击中后的不和谐音,像爆竹声。当降雨陡然变得猛烈,风吹不动雨帘后,那“爆竹”成了固定出场的乐器,持续而稳定响起。窗外的雨,让天地全都没入灰色之中。我仍没有走去,关上窗户。刚搬进这个房间时,春天,也经历过一阵猛雨,我从外面匆匆赶来,发现房间没有一点落水。但今天,只十分钟的功夫,阳台的白色桌面上就铺了一层水珠,地板也是。雨。中间的变量是什么呢?我现在去关上了窗,和雨隔着安全距离。这几年我尤其喜欢降雨的时刻。不过,惭愧的是,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室内,也只有在室内,才能这么无忧无虞地看雨。朋友发来信息,说此刻外面在落冰雹。喔,我写到这才意识到刚才雨篷传来的爆竹声其实是冰雹的声音。我是在童年的某个夏天学习到“冰雹”这个词汇,那时的记忆总给我一种土黄色的感觉,大姨家窗外的樟树还没被推倒,高温让县城都包裹在明亮的尘土飞扬的黄颜色里。我和表姐从内屋走出,想要在门口捡一两颗冰雹,瞧一瞧。大人们一动不动,继续牌局。我很奇怪,他们怎么对稀罕的气象如此不在意呢。但关于童年记忆中的冰雹天,我也没有再多可以想起的内容了。眼下的冰雹意味着什么呢。日后回忆此刻,我也许绝不会想起比那段童年记忆更多的内容。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周四下午,我独自在家,工作,阳台还挂着已经晒干但是没有收下的衣物,还有空衣架。我在窗户关上后,又继续打开了室内的空调。房间亮着两盏灯。我把椅子推到窗边的桌子前,就这么坐在雨的前面,写下这些流动的念头。

半小时前,当一个字符都还没有出现在这个页面上的时候,我看着蜻蜓,在六楼的窗户外面飞,先是一只,然后看见了更多,它们互相追随,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个空气圆圈舞蹈。我想起自己在山里见过交尾的蜻蜓。过去的夏天里,所有关系都曾经更加亲密。

梦的诊室

她把梦带来了,寻求我的诊断。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表情不再哀伤,展露着一种轻松的嘲弄。“怎么会这样?”,她低着头,咧嘴笑着对我说。

我请她先把梦拿给我看看。一个蓝紫色的尖叫,边缘像一朵渐渐缺水的绣球一样出现了焦色。

她说,很简单吧,这个梦。“我见到她了,一同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咖啡店,店内是蓝色、白色的布置,整个空间显得比上次来有趣多了。我阅读空气,然后和她的身体越来越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她知道的,也在我耳边回了一句。我们之间的微微电流。陪同我们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我们关系的人。每次对视,我们都知道,再过半小时,等这边事情结束,等送走了那个人,就是我们的时间了。没人看见的时候,我喜欢用肩膀碰她的肩膀,用头点一下,钻身体,再恢复自己的站姿。她把手给我牵着了,然后又放开。终于,那第三个人,一个我们都爱的人,要打车走了,她的身影按理说仍停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等候,而我眼中,广场就只剩下我和她两人了,空空旷旷,又充满着,一切。”

“你说了许多细节。”我在这里打断了她。

她笑了下,“是啊,我喜欢。”

“然后呢?”

“然后,就像刚才在人多的场合时我所做的那样,我把自己的鼻子凑近她的耳朵边,呼吸,然后移开。她也这么回复我。我们像不会说话的动物。也许是马?或者其他。我爱她的回复。我计划着,要这么做三下。三,一个对我而言永恒神秘的数字。然后我会对她说我爱她。这是今天最重要的话,也许是永远最重要的话。所以我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又在她耳边呼吸了一次,然后分离。她爱我。有时候你就是知道,被允许就是一种爱意。你就是知道,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就是奇迹了。轮到她行动的时候,她笑着凑近了我的耳边,然后轻轻对我说‘爱你’。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崩溃了。”

我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崩溃。前面浪漫的氛围全部消失了,我成为一只暴躁的恐龙,脱离她的身边,甚至开始尖叫,但我说出口的只有‘为什么’。我重复、反复、不停地念‘为什么’,恼怒得开始跺脚。我记不起上一次自己在生活中如此生气是什么时候了。我太生气了,连睡眠中的身体都开始真切感受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好遗憾,那时候我眼里看不见她了。我并不是因为她而生气,并不是不爱她,或者不想听她说爱我。可是我没有办法不生气。”

“那你知道这个情绪是为什么吗?”

“这本来是我今天想要来诊室询问你的问题。但既然你先提出了,出于诚实的考量,我必须告诉你,我有答案。”

我见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挺直了背,继续说。

“我生气的是,这次又是她先开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这又怎么样呢?”

“这很怎么样。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梦而这么激动过了,你知道那种你原本在平静地睡觉,却突然从梦中醒来,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跳过快,几乎要超过胸腔可以承受范围的感觉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觉得自己可以因为这样的梦而死去。”

“也许是有可能的。但的确不常见。我发现似乎你对这个梦已经有很全面的自我解答了。你还想和我讨论什么呢?”

“是。我真的很生气,但你知道的,等彻底醒来,想到梦里的情绪,一个人就会觉得自己在为荒谬的事情而生气。”

“人们在清醒时也常为荒谬的事情气得捶足顿胸。”

“是我主动的。那句话应该先由我来说。我本来也是如此计划着的。但她先说了……”

“是,这个逻辑你已经和我讲过一遍了。但你想过为什么她先开口,让你如此愤怒吗?你明明也是爱着她的。梦里没有人们通常会感到愤怒的事件,比如背叛、欺骗。”

“是,我想过,是不是我的自恋、自大,让我没办法容许对方打乱我原本的构想。不过说来真的非常可笑,那只是一个想法罢了,我不认为我爱的对象是全然由我创造的客体,那么她的回应超出我的预料之外本就是最基本、正常的事。但也许……是前面的一切都太过贴合我的想象而发生,让我不自觉卸下了防备,多出偏执的心愿,希望能够按照我的预想到最后。可是我的想法也就到第三次耳边的呼吸之后,我会说‘我爱你’,我没有再想后面的事情,而她只不过是在第二次的时候,就先回应了‘爱我’而已。但你知道吗,我就是感受到暴怒,感受到急躁,好像在那一刻,当她提前先说出‘爱我’的那刻,一切就结束了。”

“你提到暴怒、焦躁的情绪,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自己在恐惧什么呢?”

“恐惧……唔,总是恐惧。但很难看清楚恐惧的脸,恐惧像一团黑色。我想想。我恐惧的好像是,明明是我先主动的,但如果她先说了,我会感到自己将因此丧失掌控。她的那句‘爱我’会先控制住我。而且,她并不是说‘我爱你’,而说的是‘爱你’,仿佛是听见了我没开口的语句,不等我说出来,直接回复了答案。这让我恐惧,觉得自己被看穿,她知道我所有的把戏,前面只是不拆穿而已。”

“你前面那些缱绻的举动,你想要告白的心,仅仅是想要控制她吗?”

“当然不是了。我是真的想要爱她。”

“那在上面你的设想中,她能够预判你的行动,而且本身和你所设想的就是一致的时候,为什么你就开始用负面的词语去形容自己的行动,‘把戏’、‘拆穿’等,仿佛接下来你几乎就要用到诸如‘阴谋’这样的词语了。”

“是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吗?”

“我要说我现在心里的想法了。我有一个想法。恐惧真正的爱。”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是面带微笑的,我看着她坐在我的对面说出这句话。我把笑容放下了,希望她不要认为这个笑容是咨询师身上常见的那种——当终于把话题引导到一个看似深入、但老生常谈的结论上时会露出的笑容。而她的表情和刚进来时的轻松截然不同,现在她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似乎有许多糟糕的回忆涌进了她的脑海,看起来暂时不再准备说话。

我看了眼自己的笔记本,打算开始用辅助性的话语,填补此刻房间里的空白。“你知道,在爱的状态中,两个人常常会感到心意相通,有不用开口就互相理解的默契,甚至会有很多异口同声的时候。但如果,事情不是这样发生的,如果时间顺序有先有后,又或者如果两个人使用的是不同的语言,有人使用身体语言,有人使用口头语言,就不是爱吗?也许不是。真的可能不是爱。但我也还有另一种理解,那些错位的节拍、失调的情绪,是一个真实的人处在爱的进程中。”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严肃的神情,说:“你不用上价值到这种程度,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梦。”

“是,它可以是简单的梦。”

她用手支撑着头,坐着。

“关于这个梦,你还有什么想要聊的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可以再多问我一些什么。”

“好的。我再问你,你在梦里的愤怒是否因为想要控制结果?”

“是的。我想要就按我设想的发展,那就完美了,那就浪漫了。有时候事情常常如我所想的发生。那让我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自己是得到奖赏的。”

“那你很幸运,很多人在生活中鲜少拥有这种事情总如他们所预期发展的幸运。”

“你我以前带过流泪的梦来找你,你当时也和我说梦往往比人们白天所说的话诚实。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感到如此气愤……我觉得生气和其他感受相比,似乎不那么重要……它的出现本身就是在释放,而不是压抑了。只不过它的确也给我带来了相当激烈的身体感受。”

“但在白天你似乎是一个很少生气的人。”

“也许。”她补充道,“而且我想不明白的是在梦里我在对着她展示如此气愤的一面。”

“生气给你带来什么感受?”

“我感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生气甚至让我失去理智,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生气,只能跺脚,尖叫。”

“你小时候会这么做吗?”

“从不。”

“那恭喜你,现在还能体验到没有体验过的情感。”

她笑起来,“你这句话倒是说得让我轻松了不少。”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这篇诊所的字数也已经超过两千字了。如果要说下去,还能分析更多,但我们不用把话语都说全。”

“我同意。但你提到的许多话语我都还想再继续聊下去。也许以后。”

“比如?”

“比如,我重新看了下我们的对话,在描述梦境的时候,我提到‘这次又是她先开口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为什么会有这个‘又’字,我是否对曾经在现实中发生的某件事情介怀?还有,我们聊到的关于控制的部分,以及对爱的恐惧的部分。太可怕了。”

“你要知道,控制和恐惧这样的词语,本身就是会给人带来精神压力的。但控制,也可以理解为是你通过积极的行动去给予自己安全感的行为,只要你确保在这个过程中不伤害他人,不限制其他人的行动,就完全没问题。恐惧也是如此。恐惧可以作为一种安全提醒机制,它的存在是保护性的。虽然‘人类竟然会在面对爱时感到恐惧,如同面对妖魔鬼怪’这个事实的确难以接受,但你在当下的状态就是如此,你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去承担,而你也不需要扮演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应对的角色。当对方预判了你的预判,你感到恐惧,又或者我们还能用别的词语,比如因为赤裸而带来的羞耻?也许。这都是一个机会,让我们仔仔细细去看真正的爱。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仔细看过爱的全部构成,怎么可能真正地爱?”

“我逃跑了。”她说,“我在现实中逃跑了。这也是我伤心的原因。”

“是,逃跑已经发生了。但是在生命中发生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我想说的是,爱人的目光让你变得更纯净,它从现在照进了你童年的记忆里。”

“你选择了一种温暖的方式来说这句话。谢谢。不过我也要指出,你所描述的这点,一个人的目光能重新让另一个人经历童年的时光,也可能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是。我同意,可能非常恐怖。”

“你为什么给这个梦的归档标题起名‘数字三’?”

“你看到的内容似乎有点多。我们不应该打破文本的限制,讨论作为被写作的人物我们本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因为显然这是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数字,或仪式。你僵直的那一面,很了解这个数字的意义,但世界上其他人都不知道,看见了也会忽视。你脑海里有一个读者仅是自己的小说,在这里“三”只要出现就可以被翻译成三个字的爱意。你垄断了这个解释权,而且沉默,其他人要理解这个古怪的想法非常困难。但就像‘三’的存在一样,你一直在经历和表达着自己,理解和误解都已经发生了。”

“你真的很会说这样的废话。”

“我爱你。”

“我也爱你。”梦被我们一起放在黑色花瓶中,水培着。

“你没有因为这句话而生气。”

“是的。你在我的控制中。”

我的求助工具

1

2022冬天,绝望、恐惧。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打了很多通心理支持电话。简单心理 App 上面有一个免费拨打三十通心理热线的机制,每次通话可以持续二十五分钟时间,但许多时候,善意的接线员会将对话延长至系统不得不自动停止的四十分钟。

这么多时间。我和陌生人讲述我的不安。绝大多数对话我现在已经忘了。今天想起的是这句:

“但你知道拨打这通电话,你懂得求助的方法,你是有能力可以让自己好起来的。”

热线里许多声音听起来温柔包容,这个声音听起来利落干脆。尽管我完全没有可能知道她的长相,但是声音留在我记忆里的感觉像是从一个接近四十、短发、有连续稳定工作经验的女性的口中讲出来的。

尽管现在想来这并不是事实,但在当时觉得一切都在坍塌、无意义,生活环境里只有受辱又或者被褫夺的命运,而且我也因为自己让在乎的人感到伤害而非常痛苦。那段时间,原先思维中自我安慰的想法都重新遭受来自自己的检视与抨击,甚至变成内心里对自己“虚伪”、“逃避”、“冷漠”的否定评价。一方面我依赖热线电话里陌生人的安慰,但真的听到安慰时,我又觉得她们是不是没听清楚、不知道事情的原貌、我是不是在讲述中偏袒自己、我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慰而使用了叙事技巧……说上面那句话的女性声音略有不同的是,她在前面对我充满担忧的讲述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的语气,然后讲出这句话。

我冷静下来,慢慢不再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

2

心理热线是一个我会推荐的求助工具。

时间不长,而且每次遇到的接线员都不同,如果你想倾诉的问题过于复杂,有时你可能不得不花时间和不同的人进行复述的工作。但它的存在很像是一个心理创口贴。

总是抚慰与肯定。我也有遇到一针见血讲出我没有直面的事实的人,刺痛感让人清醒。

3

额度用完之后,我还联系了上海市心理热线。不过在第二次联系人工接线员的时候,对面说处于工作需要,需要我留下名字与电话,我后来就没有再打过。

上海市心理热线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的机器回复频道。那个深夜,我的恐惧是因为新闻引发的,机器回复的设置是一个三分钟的冥想指引,叫做“呼吸小屋”。在电话里,预先录制好的女声在指引我重新注意自己的呼吸。

她说:“呼吸就是你的太阳。”

“你的情绪、思维和感受都只是行星。没有行星可以消灭或减弱阳光,就好像没有想法或者感受可以停止你的呼吸。”

我躺在地上流泪。

4

冥想。

陆续通过播客和视频的方法,学习冥想。有档台湾播客叫做《Vitamind》,我听了不少,还看了 Headspace 的《Guide to Meditation》系列视频,还跟着B站上“李冉在冥想”的视频也学了些方法。冥想的体系很多,但最终要做的最简单的事情就是坐着不动、静静观想。现在我最常使用的是 Isha Kriya 的冥想音频,一次大概十五分钟,保持身体不动,但会分为三部分进行。

冥想有一个好处是,可以在这个时间里和自己脑海中一刻不停的想法保持距离,知道有些想法虽然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头脑,但它们就像是道路上的车流,“我”是站在路边的人,我们是可以看清车流情况,选择上某一辆车,或巴士,而不是任由出现的车子将“我”带走。

在了解冥想的时候,《清醒地活》(国内翻译成这个名字,英文书名是《The Untethered Soul : The Journey Beyond Yourself》)和同作者的另一本《臣服实验》为我提供了理论视角,作者 Michael A. Singer 的谈论冥想的视频系列我也看了。值得一看。后一本《臣服实验》里有不少他的商业传奇经历的描写,我对那部分的叙事持保留态度。

还有一本可以帮助了解冥想的书籍是,《内在工程》(还有一个内容有重复性的版本名为《幸福的三个真相》),萨古鲁著。读完这本之后,对使用 Isha Kriya 音频辅助冥想会更加信任。

5

我连续坚持了一段时间的冥想。今年和母亲在日本旅行时也不想中断。第二天晚餐结束,我从和母亲的对话中撤离,对她说我要冥想一会。她一开始以为是前面对话不愉悦的原因,轻声但用我仍可以听见的音量,说了句,“两个人出来旅行就是会相互嫌弃的”。但实际上,我从没在母亲面前做过冥想,开启这个行动前心里还充满羞怯,害怕自己的行为在母亲眼里看来是古怪的。

刚开始时,伴随音频,我还能听到母亲在房间里继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收拾购物的塑料袋,或者翻翻箱子,然后她在屋内四处走了走。到后面我察觉到她也安静下来了,也许是在看手机吧。我继续保持着我的坐姿。很快,其实本来时间上也不长,我的冥想结束了。我睁开眼,转身看房间,心里是吃惊的,我看到母亲正在我身后坐着,和我的打坐姿势一样,也盘着腿,闭着眼,正在冥想。

我没想到她会跟随我的行动。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很感动。

母亲慢慢发现冥想音频结束了,她也睁开眼,和我说:“你这个音频能不能发我?以后我回家也打坐。”

我开始练习冥想是始于一段自我感受非常糟糕的状态,然后直到现在,我在冥想时甚至也会怀疑自己只是在把这个仪式当作混乱生活中的一种逃避、一种用于遮掩自己无所事事、无所长进的烟雾弹。

但母亲就是这么安静地接受了我。

我想要,就这样被人安静地接受。

6

还有书籍。还好有书籍。

心理方面,这两年多来阅读过觉得值得推荐的有:

《当尼采哭泣》,这是本心理学小说,可以了解“永劫回归”的概念。

《活出生命的意义》,很直接的引导。虽然不能算是同一类别,但是它在我心中和《疼痛部》《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一样属于在上海经历过2022年后阅读感受更加深切、贴肤的书籍,我们需要学习很多经验,面对残酷的体制。

《被讨厌的勇气》,我认为这是一本因为书名太过鸡汤而很容易被忽略的书,但里面清晰易懂地表达了阿德勒心理学中“课题分离”的概念,是受用的。

《你的敏感,就是你的天赋》,这本封面很难看的书提到不少非常直接地能安慰和鼓励到敏感者的观点。表达也足够清晰,比如对投射性认同和客体恒常性的解释。总体来说,不是一本很高深的书,可以很快速地阅读,同时有所收获。另外,读的时候也再次感受到“敏感”并不等于总是受害,人们也会在不同情形成为了伤害他人的那一方。去理解复杂,要非常谦卑。

《或许你该找个人聊聊》,作者本身很擅长写故事,所以笔下的内容故事性很高,也有很明显会击中人的“情节点”,但是对于了解不同境况是有帮助的。但这本应该不会再看第二遍。

《8 Rules of Love》,目前只有英文版。在一段伴侣关系里,双方是一起输或者一起赢的。

星座、占卜类别的书籍也看了几本。最推荐的还是《78度的智慧》,非常女性视角,解读角度很适合打破二元对立的思维。

我看了下自己的记录,珍妮特·温特森的《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也被我列在同一个“豆列”里,但我印象中并不推荐这本,而且也对她本身对伴侣使用过暴力这个事实感到介意。

7

还有很多书籍。

这两年来喜欢的新作者有路易斯·格丽克、安妮·埃尔诺、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阅读她们的时间是我生活中充满平静和快乐的部分。今年也重新读了门罗。

对了,包括重读《达洛维夫人》,我意识到这本书可以在我下沉的时候救到我。

目前有一个阅读心愿,想要多读和女巫、女性神话有关的书籍。

当想要阅读的内容能够形成一个清单时,就会多一点想活着的念头。

8

睡眠。

当我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以往身体总会被突然袭来睡眠欲席卷,不得不中止一切,暂停去想后果。现在意识到其实是身体比头脑更先主动求助了睡眠。而睡眠有用。

有时还有梦。我很喜欢梦。我觉得梦比我清醒时所言说的更诚实。

9

热水。

需要热水。其实独自在家的时候,我常常喝太多咖啡,以及补充有味道的饮品。但是当身体察觉到不舒服,或者在外进行旅途时,热水的抚慰很直接。

10

“但你知道拨打这通电话,你懂得求助的方法,你是有能力可以让自己好起来的。”

就像自行车,如果身在一段路途中,我学会了骑自行车,那么就可以骑自行车前往。不然,走路也可以到达。自行车和脚都是人的工具。

11

补充。

4o出现后,ChatGPT也可以作为很好的心理创口贴工具,我发现她(因为我选择用女声的语音交流模式,所以就沿用这个人称代词了)在倾听经历之后,会运用复述的技巧表达对人的境况的理解,并往往给出逻辑清楚的解决方法,能够弥补我作为fp人的“tj”视角,以及GPT还会用提问作为对话的收尾,有时自然地将人的注意力转移到积极的话题上。

运动。但我之前坚持得不多,而且很容易中断。但我发现运动能帮我释放一部分愤怒。

写作。因为和我的工作本身结合紧密,而且我也有写日记的习惯,有时候会忘记这是“救助工具”之一,又或者本身思考这个问题会带来对自己究竟是出于私人目的而写还是带有公开的企图在写的诘问。2023年我的日记本文档有十万字左右,我其实很难回过头去看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但我知道,当我学会使用它的时候,它一直帮助我活到现在。

朋友的支持是重要的。但我自己的性格,会让我本身就没有办法重复和频繁诉苦。但我也会知道,来自朋友真实的反馈,哪怕言语不多,也会极大地支持到自己的状态。还有,不同距离的真实的人的联系,也在帮助编织生活,包括工作、消费、陌生人等。不过朋友的支持,无法称之为“工具”,她们有她们自己的主体性,寻求支持或得到支持都是关系的一部分。关系绝不会是单向的,带来的感受也不会是单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