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青花鱼从冷柜取出,放在厨房铝合金水池里解冻。鱼是在朋友推荐的商铺买的,特意等到直播优惠时下单。吃之前解冻,用纸巾吸干水分,整条放进空气炸锅,两百度,十五分钟,取出后撒上盐与胡椒就可以吃。我个人喜欢再加上柠檬汁,四分之一颗就够。
异响是当我回到房间工作后传来的。先是窸窸窣窣塑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轻微的拍打金属的声音。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门好好地关着,能有什么意外?我继续在座位上,把最后几行内容写完后才到厨房查看。声音已经没有了。不过水池里躺着一条完整的青花鱼,连头带尾,我再仔细看了一眼,它还长着人类的四肢。
“会吓到你吗?”青花鱼清嗓后对我说出这句话。怎么说呢,我感到一阵晕眩,但回答先于意识从口中掉落了出来,“没。没关系。你从哪里来?”
“苏格兰。”
“哦,那里的威士忌不错。”
“你常喝酒吗?”鱼问。
“没有。你呢?”
“偶尔。”
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和我差不多高度,身体是鱼,头也是鱼的,手脚是人类的,语言也是。他伸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嘴巴向上朝着天空,吐字,喃喃。不知怎么我竟然感到他情真意切的羞涩,心中确信这景象虽然古怪但没有任何危险。前日,我在手机上读到有人在骨科手术后一直感到阴邪缠身,后来发现本地殡葬公司长期有偷盗尸体骨骼卖给相关医疗机构的新闻。相比起来,一只会害羞的鱼站在我面前,说着威士忌的话题,能有什么恐怖?甚至可以形容为一个温和的奇迹。
“抱歉,打乱你的晚餐计划了。”鱼说。
*
鱼就这样在我的房间住下了。
有时躺在我的拼色地毯上,有时躺在黑沙发上。我害怕尴尬,好几次主动开启话题,想要说点什么,但他都辨识出了我的意图,说没关系,不用照管,他躺着就好。
“啊呀,先前冷冻库里还没躺够吗?”
“躺着的时间永远不嫌少。”
我本来就喜欢蓝色,看着他身上醒目的冰蓝绿色不规则条纹,越来越顺眼。那几日看淘宝也总想找类似颜色的衣服。买了一件,上身效果不错,像日式浴衣,喜欢,但在家里穿着好像过于隆重了,我又不需要出门,于是这件衣服一直挂在衣橱里,像一个旅行的心愿。
作为暂住的谢礼,鱼提出每周帮我打扫一次卫生。我拒绝了。因为卫生是我喜爱做的事情,我不喜欢做饭和挑选日用品,请他代劳后两者。他欢喜地答应了。
*
有天和鱼聊天,发现他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得多,甚至还知道我的记忆。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一篇文章吗,大学新闻系老师讲课时说到的,你后来特意买了书来读。那个故事里也有一条鱼,你还记得吗?”
是有那么回事。这个故事我现在还记得。说的是在滂沱大雨的日子,一位职员从涨满水的街道潜游回家时,发现身上长出了鳞片,他来到昔日的女性好友家请求帮忙,女人让他躺在浴缸中,用干净的水清洁身体,没想到越洗越不对,男人彻底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话也不再会说。女人不忍心杀后扔弃,最后决定先在职员的身上撒一层盐,然后晾晒,再放进木箱里。她计划等自己将死之时,煮一锅米饭,买一瓶清酒,把腌制多年的他取出来佐饭。这样等她真正去世,便可以同时处理两个人的尸体。
“那是一个聪明的故事。”我说。
“只有你会这么说,其他人都无法理解。”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的?”
“或多或少吧。理解相当重要。”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理解的是什么呢?”
“你记住的,就是你的理解。”
我在心里叹息,这条笨鱼。我们在房间里一起跟着音乐跳舞,影子重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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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季时,我铺了一张新床单,海水蓝。
鱼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一起躺在上面吗。我同意了。
拥抱鱼的感觉本该相当奇怪,但兴许是因为我今年新买了一款凉被的缘故,那布料和鱼一样,盖在身上冰冰冷冷滑滑的。夜晚,我把腿挂在他的身上,鱼的睡相倒是很好,整晚都正面朝上躺着。
失眠的时候,我请他和我讲那些在海里发生的事。他说的都和梦一样。
*
这样的生活过了多久呢?城市接连下了三天暴雨。我们好像永远也不必走出这房间。这很正常。我和鱼一同趴在窗台看。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可能就在最近,或许就是今夜。
这几日他身上的花纹已经变淡许多,但眼睛却愈发得有神。我瘦了许多,常常感到乏力,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耳朵里常常出现潮水声。
入睡前,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说海水是很温暖的。我说“晚安”,然后又说“再见”。
我知道自己身处哪里。我很清醒。我躺在冰箱冷冻柜里,保持着侧睡蜷腿的姿态,周围是未除的冰霜。这里安稳而静默,有许多时间。此刻,我的感受如此强烈,一个简单的词语反复在我心里回响。
温暖。是的,我竟然感受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