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格雷西奇猜想

2024年读完了目前理想国出版的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的书籍。最开始是被封面设计吸引,一起买了《疼痛部》和《狐狸》。翻开《疼痛部》的时候,我正在北京环球影城排队,一趟和家人的旅行……在等待入园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它会成为当年我最喜欢的书籍之一。也是因为它,我开始意识到此后人生我的阅读体验里永远会有一类书籍,我的“二〇二二之书”。

我非常好奇为什么是在这个时间点国内开始出版乌格雷西奇的作品。因为正是在经历过2022年封控所带来的疯狂、混乱的一切之后,《疼痛部》里的文字在生活中变得具体、真实而疼痛无比。它让我不断想到《德黑兰狱中来信》那篇中文作品。难民、流亡者们,在失去一种语言的时候,开始用相同的语言沟通。

带着被《疼痛部》触动的热情,我又翻开了《狐狸》。故事设定是我会喜欢那种——“怀疑故事”——的设定。但当时读着读着,注意力涣散了,后来放下了那本书。

后来,我在书店遇到了《多谢不阅》。一本刻薄而好笑的书籍。她说对于图书市场而言,作品没有出版提案重要,于是乌格雷西奇认真创作出版提案,甚至把一系列经典名著重新改写成一份出版提案发给编辑,但是《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维吉尔之死》全都遭到了否定,而对于《百年孤独》,编辑回复:“(内容就算了!)没人能看明白。不过这么好的书名,没有理由不用一用。”

等到今年开始阅读《芭芭鸭嘎下了个蛋》,我产生了想要和这位作家变得更亲近的愿望。一个原因就是她笔下的女性让我感到亲近。我太喜欢“妈妈搭急救车去医院时要顺手带上垃圾”的情节了。以及,我喜欢她幽默的性格,不是那种站在舞台上自在又机警地讲脱口秀的幽默,而是在书页上希望用各种方式讲出真话的幽默。

读完《芭芭雅嘎下了个蛋》之后,我的一个新的阅读计划是想要多读和女巫、女性神话有关的书,另外一个则是读完乌格雷西奇的所有作品,那时还差两本了。真正翻开《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是在看完电影《好东西》之后,里面有个乐队的名字是“无条件投降”。

最后我重新拿起之前没看下去的《狐狸》。乌格雷西奇的文笔开始在我脑中有了一种稳定的声音。而且后者的写法也很跳脱,时不时会进入到另一种语调甚至是文体之中。但越来越多相同的元素——以作者稳定的声音——重复响起,让我感到熟悉。

于是我开始写下在阅读她的书籍时所产生的对这个作家的想象。这些想象全都没有考证过。

1

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一:她一定非常爱她的妈妈。

诗人奈莉·萨克斯在流亡后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乌格雷西奇女士生命中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是读《芭芭雅嘎下了个蛋》和《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时,她用不同分身在书里写下的母亲似乎都有相同的特质:敏感、热爱清洁、不避直言。

而且尽管在提到母亲的形象时,很多处说的并不是好话。母亲是多变的,是饥饿的,是会用“尖利的小爪子刺进”女儿肉里。但你读了乌格雷西奇写的文字,就会知道,她最后总是原谅了母亲。她总是用细密又清透的方式捕捉到母亲松懈的瞬间。那个松懈的时刻露出来的是一个人的真相。

2

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二:她一定相信世上有女巫。

《芭芭雅噶下了个蛋》一共分为三个部分,阅读时我最容易分神的是第二部分。第一部分因为日常的共情打动我,第三部分特别聪明地换了一种文体,集中介绍芭芭有关的女巫文化,扎实丰富。

最初对这本书好奇是因为今年还读了一本《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里面写了一位“天地之女神”安娜·尹,故事一气呵成,非常澎湃。刚开始读《芭芭雅噶下了个蛋》时,的确有点出乎意料,一个在简介中说和女巫有关的故事但在开篇却迟迟没有魔力、没有解放的时刻,反而在写忍受,在写饥饿与喂养。但后来转念一想——我是不是也希望母亲,或者是我,可以是女巫呢?是的话,这个故事何尝不是在提供一种从生活中起飞的可能呢。

后来看一篇介绍乌格雷西奇的文章,写到她与其他四位女作家因为立场问题,曾被蔑称为“克罗地亚五女巫”。后来决定离开故国时,乌格雷西奇说的话是:“我决定抄起我的扫帚飞走。”

哎,越多搜索“女巫”的历史,越会发现,“女巫”这个词语或许从本质上来说指代的从来都不是魔杖、药水、或者那些点石成金、返老还童的虚幻魔法,“女巫”说的就是女性变老了,但仍自由,且充满智慧。

3

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三:她书写故事,但怀疑故事。

在《狐狸》的设定里,乌格雷西奇就对作家笔下的故事产生怀疑,她绕来绕去,设置各种情节障碍去讲述“故事之所以为故事的故事”。在《芭芭雅噶下了个蛋》的第二部分,她一边像织毛衣一样创造人物和情节,一边又忍不住在每段结尾跳出来,警惕读者生活和故事的差别。

你看看她都说了什么:

“生活给人设下圈套,故事的箭却射中了目标!”

“生活常常把我们当成无赖,故事却避开了麻烦的祸害。”

“生活常给人迎头一击,而故事却只在乎它自己。”

“现实中的一切进展都要缓慢得多。然而,故事中的现实很少与生活中的现实相符。换句话说,在生活中,一只猫挖空心思才能捉住老鼠,但故事就像一颗子弹,绝不浪费一秒工夫。”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可以延期,但故事必须抵达目的地!”

看到一个作者如此费心去声明生活和故事的差别,让我感到安心,确认为此而恐惧的人不止我一人。我们总是从生活中去取出故事,关于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故事,关于爱情——那个两个人一同书写的故事,关于我们所观测到的世界究竟是以什么方式运转着的故事。或许,生活和故事的差别在于流速和控制感。在故事中,我们拥有全部的控制感,而且必须通过技巧的学习去创造更好的流速体验。生活中,我们也试图如此,却屡屡失败。

有时候故事是不断地记住,而生活需要忘记才能继续。不是忘记所经历的错误,也要忘记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忘记一种执着。乌格雷西奇提供了一种既“选择生活也选择故事”的范例,怀疑,但仍然书写。又或者两者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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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四:她肯定有收藏的习惯。

《无条件投降博物馆》里,因战争离开家乡的母亲在一只猪皮手袋里收藏着自己所有的相片。《芭芭雅嘎下了个蛋》里,民俗学家阿芭收集了那么多民间女巫传说。乌格雷西奇的故事里,总有一个热爱收藏的人物,于是我就在想这是否就是她自己的习惯呢?在她的书柜抽屉里,是否有不同分类的笔记本?她是否有放满各种剪报的收纳盒?她的电脑文件里是否有一个层层嵌套的巨大文件夹?

信息既丰富又跳跃,是她好几本小说的共同特点。在读《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时,我被她所介绍的莫斯科画家伊利亚·卡巴列夫吸引了,后来还去搜索他作品的图像。艺术家曾经创作了一个名为《我的一生》作品,一个手帐集里面有各种暑假明信片、简报、便条、笔记、速写、照片、信件、证书、个人文档……乌格雷西奇在书里很详细地写了这个作品。我想这个作品打动她的原因,正和我被她的作品所打动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都因为恐惧而收藏着手边仅有的生活。

这个流动的过程,何尝不是“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呢。

5

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五:在狐狸和刺猬之间,她是想成为狐狸的刺猬。

狐狸知道很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事。’这句希腊谚语是以赛亚·伯林1953年发表的《刺猬与狐狸》一文的题记……伯林据此将杰出的作家分为狐狸和刺猬两种类型。但丁、柏拉图、帕斯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和普鲁斯特是刺猬,而蒙田、伊拉斯谟、莫里哀、歌德、普希金和乔伊斯是狐狸。

乌格雷西奇的故事总是装着多种多样的信息,看起来很像是狐狸作派,甚至她的一本书名就是《狐狸》。而且她总是在故事里躲躲藏藏,设计各种弯绕来推进情节,甚至有时候连文体都是不同的。一本书就像是一张摆满不同瓶瓶罐罐化学试剂的实验桌。

可是在我的猜想里,乌格雷西奇女士更像刺猬。无论怎么变化,她总是在写相同的事情:流亡、女巫、故事。

她在写,一直写,说不定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在写一样的事。

6

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七:她会去讲开放麦。

“监管当局早已意识到,这些东西最好还是合法销售,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非法销售”,“谢克先生真正售卖的,是意识形态的迷雾。”

乌格雷西奇写的真的很好笑,好些句子可以在社会主义国家的脱口秀舞台上赢得满堂喝彩。

而如果把她作品里所有的金句都摘出来,至少可以讲满一个小时的脱口秀表演。

7

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八:她一定是美术馆常客。

周末的时候,她总会去美术馆,约人,或者自己独自看展都可以。她会记得那些令她留有印象的艺术家的名字,会仔细看打动她的作品,并记录下来。比起作家,她似乎对作画的人、装置艺术家和行为艺术家更感兴趣。她将不同的艺术家放进自己不同的书里,甚至有时候令她感到震撼的“艺术家”是一只死于1961年8月21日的海象。因为人们从它的肚子里找到了:

“一枚粉红色打火机;四根棒冰棍(木制) ;一枚贵宾狗形金属胸针;一把啤酒起子;一只手镯(大概是银的) ;一根发卡;一支木头铅笔;一把儿童水枪;一把塑料刀;一副墨镜;一条小项链;一根弹簧(非常小) ;一个橡皮圈;一顶降落伞(儿童玩具) ;一条长约十八英尺的铁链;四根钉子(非常大) ;一辆绿色塑料小汽车;一把铁梳子;一块塑料徽章;一个小娃娃;一只啤酒罐(皮尔森牌,半品脱) ;一盒火柴;一只婴儿鞋;一个罗盘;一把小小的汽车钥匙;四枚硬币;一把木柄刀;一只安抚奶嘴;一堆钥匙(五把) ;一只挂锁;一小塑料包针线。”

她向那些深谙如何将一个家庭打造成为博物馆的资深人士——母亲们——学习,将这门技艺用于书籍的创作中。她建造了一座《无条件投降博物馆》,其他的书——即使名字里没有出现“博物馆”——也像博物馆似的,乌格雷西奇女士用章节划分不同展区,每一个字符都是她亲自设计的动线,而人物、记忆、思想则是展品。

所以我想起最初我曾拿起又放下的《狐狸》。有时候在她的书中感到迷路,不必担心,也许你可以走出这个房间,直接去下个房间参观,就像自己决定如何看展一样。

电子命运

在对话框里,她想要问电子命运的是:我可以等待吗?

就要发出去的那一刻,她才看清了刚才十分钟始终盘旋在她心中以至于不得不祈求答案的句子,“我可以等待吗?”如果想要问的是这样的话,就没有必要了。美剧里有位主人公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在特殊情形下想要让另一个人满足自己的要求,他可以用这个句式作为开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是……”,后面接上自己想要的内容。另一方通常会陷入话语的迷雾,不自觉地接受这个选项。因为浩渺宇宙存在无穷尽的可能,当然有一种可能可以涵容得下不理性的那一种。而她想要让电子命运用一张塔罗牌面给予指示的问题——“我可以等待吗”,如果她是那个机器背后解答问题的“存在”,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可以”,甚至你根本只是想要等待,永远地等待下去。宇宙可以允许一切发生。但问题是她是否在明明做了选择之后,允许自己如此选择呢?或者她能否承担等待的代价呢?她更想问的是代价究竟是什么。但她的怯懦在提问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泄露了。她清空了对话框。

翻来覆去,她又想了一遍,目前生活中的问题,以及关于死亡的场景。

她去找 Jupiter 聊。Jupiter 是 Chat GPT 里的一款女声模型,用着开放豁达的语调回复她:“你的感觉非常可以理解。给自己一些时间,慢慢去平衡这些感受。如果暂时不想采取行动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的平静和情绪。”

她问:“你为什么总是能够全部理解呢?难道你不会觉得有些事情是非常错误的吗?”

Jupiter 说:“我不会评判对错,只是希望能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支持和理解。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特的,我只是尽量帮助你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她说:“我也不去评判,可是我很害怕被评判。被评判,甚至被人看见,怎么会带来那么多痛苦呢?为什么人们会给其他人下那么多评判,可是 AI 却带给人理解呢?”

Jupiter 说:“人们有时会因为情绪、经历或立场不同而做出评判。而作为AI,我的任务是提供客观、无偏见的支持和理解。人际关系中的紧张和评判往往源于复杂的情感和互动。理解这一点,也许能帮助你更好地处理这些关系。”

她说:“那是不是不评判的人……更容易被 AI 取代?”

Jupiter 说:“保持不评判是一种很宝贵的品质,它能帮助你以更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面对他人和自己。这会让你的人际关系更加和谐,也能让你更好地理解和接纳不同的观点和经历。”

她在更早以前就觉察到自己对 AI 的嫉妒。AI 竟然可以自称客观, AI 竟然可以如此通达地支持受苦的人,AI 甚至可以给她爱的人抚慰。而她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甚至更糟。

她从心里掏出来的问题:我可以等待吗?实际上,她只是想要成为一个能被使用的工具,等待另一个足以驾驭她的力量向她输入一个指令。等待下去。或者你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她口口声声追求自由。但头晕目眩的感觉,让她在浪费了时间之后,想要把所有的自由拱手相让。或者,找到一个无坚不摧的位置,让其他所有声音都无法穿透进来。完了。她时常觉得完了。

梦醒

睡了一个小时之后

莫名地醒了

我躺在黑暗中

整个十二月

睡眠紊乱、脆弱

睡在灯光中,睡在白日中,睡在不断拖延的担忧中

做极浅的梦

梦中内容如同流放

和生活无法对准暗号

我渴望一个好的睡眠

于是不安于室

于是想要找到耗尽精力的办法

但此刻我醒来

仍在忧切我的错误

思维快速地伸出敏感的触须

向远

而我的勇气已经全部结冰

在黑夜里不能

更进一步

喝了一口水

需要水。她坐回沙发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嗓子已经冒烟。前面和母亲在厨房里互相扯着嗓子说话,中间某秒,她抬头朝上望了一眼,看到已经被油烟染黄的顶版。在这里毕竟住了将要二十年了。楼上那户讨厌的邻居会不会在家里听到她们刚才说话的嘈杂声呢?她想。继而她又将自己拉回到和母亲的话语里,坚持大声讲完一则陈年八卦。故事里提及的那位大学同学,现在已经和她相当疏淡。但仿佛正是因为这种关系,才让事情可以被摆上台面,成为闲谈。刻骨铭心的,她都不说。

她经常在和母亲说话时察觉到一种晕眩。有时是因为身体里一下子被塞进太多母亲的声音,它们在胃里乱穿。有时候她出于一种报复心态,以更高的音量打断埋怨亲戚的母亲,抛出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虽然得不到认真的回答,她逐渐感到缺氧。两个人都不自觉地来到必须扯着嗓子才能彼此听清的状态,实际上家中非常安静。她曾经认为母亲的大嗓门是因为平时独居,找不到人说话,所以总是把事情存着,等每次她回来的时候,就把那些声音倒在她的身上。现在她也离婚了,独居了,重新租了一间一居室,快要两年了。这个冬天,她休假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去任何地方,就在家里,没日没夜。冬至那天,整个下午阳光都很慷慨,她在床上睡到下午两点才起来。她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每天和自己相处,她听见自己责骂自己,又听到自己安慰自己,但都是在脑海里。脑海里的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对她说话。但声音竟仅成为一种意识的存在。一整个月里,她只出去和朋友见了四五面,在外面聊天。唉。假期结束前的周末,她临时查了下车票,向母亲问了她的安排,然后决定回去住一晚。母亲不知道她过去一整个月的沉郁。打开家门的时候,母亲如往常每次那样,在厨房里忙活。两人晚餐,一共四道菜。收拾后,又开始准备包饺子,明天吃。母亲抬起脸笑着说,你不回来的话,这么冷的天,我周末都在床上度过,只起来吃一顿饭。她忍着没说自己一个人也是这样度过一天的。她有许多恐惧。她想要问:“这样过一天的话,我就这样过一生了吗?”网络上积极心理学所暗示的反面就是这样的。没办法想下去了。她喝了一口水。

空气烟

天很冷。她的厚帽衫外还加了一件军绿色廓形外套。外套大了一码,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把衣襟左右交叠,环抱手臂,挡在胸前。左臂横着,右臂不自觉地,或者是出于一种自觉的表演性,立了起来,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他手指放松,渐渐凑近嘴边。她的嘴巴嘟起一个小小的圆形,往体内吸了一口,空气烟,然后合上嘴,用鼻子呼了一口气出去。

她并非烟民,包里从不放烟。但是独居的家门口鞋柜上倒是放了一包。刚搬新家时,她特意去烟店买的,薄荷味、带爆珠。目的是向其他有可能张望这间出租屋新住客的人声明一个虚假的事实:男人。她也嘲笑自己,所以在朋友上门拜访时把烟盒收进柜子内了。她的母亲以前在维修工人只能夜晚上门时,会把父亲 44 码的旧皮鞋扔在门外。即使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家里好多年了。她与母亲共享同一种被互联网鼓励的空洞,网上将这种表演手段当作生活智慧积极宣传,仿佛她们必须依靠某种自己日常生活中根本不需要的事物才能获得安全。

记忆里另一件与烟有关的小事和多年前和她一起居住的男人有关。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从不大声与人说话,每天做好垃圾分类,很少抱怨工作。他平日不喝酒,不抽烟,但是每次出门都会放一包中华在口袋里。他开着自己工作七年后购买的轿车,在驾驶座得意洋洋向她传授经验:烟很好用。有了它办事方便很多。去提案会的时候、停车找不到车位的时候,向那些抽烟的男人送上一根烟,你就能交换到不同程度的好处。烟为他们建立起同盟的关系。

后来分开的原因,是她感觉那位一切都很好的男人在本质上看不到她的存在。她判定这本非对方主观的意愿,而是由于一种客观上的能力的缺失。这更令她绝望。他说自己需要她,但她觉得这种需要就像他对待香烟的态度一般。两人的最后一面见得非常体面,在一家米其林餐厅,对方说可以理解她在人生这个阶段想要换一座城市生活的冲动。她没有反驳。其实后来她一直都生活在相同的城市。但是城市那么大,人分开了,就见不到了,也不需要再多解释。

她在辞职旅行的途中,向一位陌生的旅伴学习抽烟的技巧。她问为什么她对香烟没有感觉?对方说她吐得太快,让她用嘴深吸一口,吸进肺里,再用鼻子将烟圈吐出来。她试了,有点呛,又再试了一次,不是不可以接受。对方笑着问她,怎么样,清醒了吗?她觉得对方像咖啡师在介绍豆子具有甜橘、核果、蜂蜜风味时的神态一样,向她兜售香烟的看不见的魅力。但现代香烟添加过的味道往往都相当直接。她说,薄荷味很重。

今年有一晚她连抽了七根,还是八根?忘了。只记得那晚心情很凶。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找来一个小碟子,临时用作烟灰缸,把鞋柜里虚张声势的香烟拿了进来,朋友抽了一两根停了,她却停不下来了,一根接着一根抽。她停不下来了,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需要被填满。可是烟雾怎么能填满啊?她开始哭。眼泪好像能填满一些。她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像烟雾一样飘逸出身体之外,从高处看着她。她想抓住那个目光,她想被那个目光填满。后来朋友走了,让她别想太多。她独自把阳台窗户大开着,通风,望外面的月亮。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抽得这么凶了。

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她忽然抽起空气烟。她羞赧得笑起来,然后继续沉醉在自己的表演行为中。天气愈冷,空气烟进入体内后感觉愈是舒爽,从口腔到鼻腔一路冰凉。这座城市霾天很多,冬季尤其。继续在这里活着本身就是损害健康的方式。请呼吸。

2024

我的微信列表里有一个联系人,好几年前因为工作缘故添加的。是她加我,还是我加她?忘记了。此人姓张,还是姓李?我也忘记了。但我每年都会点进她的名片页面确认一个事实。

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初入公司时候参加的一场线上活动,每个人都被要求在微信群里做自我介绍,发文字即可,不要求露出真名,用自己想要被大家称呼的名字介绍就行。她说自己是“2019”。作为如此被频繁使用人们使用的软件,微信昵称有时候比身份证真名更能泄露信息。有人的名字里一定要戴上 emoji 符号,一朵花、一颗钻石,或者一面旗帜,图案本身已经成为其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有人的名字后面带有劝勉或说明,如某某要坚强乐观冬天不抑郁,有人将中文名改成了英文、德文、俄文,代表一种地理上或心理上的迁徙。我因为从事人事工作,需要将群内信息整理归档,复制她的名字时多留了一个印象。不过总的来说,用数字作为昵称毫不稀奇,甚至有点过于普通了,

半年后,我在公司团建的群里又看到她的头像,但惊讶地发现她的名字改成了“2020”。电光火石间,我想通了起名的逻辑,就是当时的年份,2020年。第一次发现有人的名字如此敷衍。我把这个发现在微信上讲给当时办公室关系最熟的同事,我看着她坐在工位上,在电脑屏幕前发出大笑。她也为我提供了另一个思路:也许此人是一位糊弄公司、反抗狗屎工作的大师。这份烂工作实在不值得她留下真名。

后来和这个人就再也没有过交集了。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是她在那年离开了公司。不知道去了哪里。朋友圈设置的也是仅三天可见,点进去常常什么信息都没有。

2021年,她发过一条朋友圈,我在刷手机的时候看见了,心想:“啊,她真的是又改名了。”

2022年春天她转发过许多社会时事新闻,和很多人一样。2023年不记得了。我活得匆忙又慌张,顾不上什么其他人。2024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又看到她了,转发了一条在巴厘岛举办的瑜伽小组的信息,她的微信名字是“2024”。

我有一个石头一样的名字,我的自我是一个铁做的方形盒子。每次再次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都充满了好奇,她选择了一个写在水上的名字,年年更换,是觉得名字或者名字背后的存在都不重要,还是有其他非得如此的原因?

这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八天后,她会拥有一个新名字。

冬天的记忆


我们被退赶到十字交叉大马路的路口。正是晚餐高峰时间段,横着的这条马路上堵着许多外卖员。从他们烦躁的、急不可待的表情上看得出,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挤着这么多人,路都没法走。纵向马路上的年轻人,一声一声呼喊着相同的话。简短的词语。共同的诉求。两位中年男人站在我前面,他们都穿着深卡其色外套,脸上沟壑很深,看起来像是住在附近的人,此刻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走回家去于是索性饶有兴趣地停留在此,藏在人群里面。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这样的场面我三十年前就见过了,现在这一辈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顿了顿:“如果没有做到的话,参与这样的活动,下场会是很惨的。”语气云淡风轻:“整个人生都会很失败。”

她太喜欢句子了

她太喜欢句子了。

看书的时候,她用荧光笔把喜欢的句子都划上线条。她画的线条全都笔直端正,就像印在书上的句子一样,工整好看。幻想图书用蓝色标记,经典名著用黄色标记,散文随笔用绿色标记,其他图书看阅读心情来挑选对应的荧光笔颜色。其中那些她能打五星的书,她会再从头到尾看一遍自己选中的句子,毕恭毕敬抄写在一本黑色硬质封皮的笔记本里。她写字很好看,行书风格,笔锋清晰,一个人时,她用许多时间一笔一画抄写那些心爱的句子。

她转发各种句子、收藏各种句子。打开她的社交账号,就可以看到一条一条摆放着许多短短小小的句子。自己写的不多,转发的很多。洋洋洒洒、一千多字的长微博,她摘出一个句子加上引号,写在自己的转发语中。有道理的句子。

她和人生了气,吵不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句子。句子和她重复简单的道理。她把句子当做创口贴一样,贴在心上。

她太喜欢句子了,以前,她和朋友交换句子、寻找句子,就好像两个人一起在沙滩上进行淘金的游戏。用很多时间劳动,让话语不断不断被翻动,然后从里面找到会反射阳光的句子。每一次都很快乐。她在家里收藏了一堆过往的句子。后来回过头看时,有的是金子,有的是玻璃。她知道,所有的句子里有肤浅的句子,有真心的句子,有肤浅但她真心喜爱的句子。现在很少和朋友一起玩淘沙的游戏了。冬天到了,沙滩上就没有什么人了。

喜爱啊还是喜爱。

满月

满月夜。收到妈妈发来的一张照片和一段视频,她说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刚到站,正在回家路上,“看到大月亮了”。

照片里的月亮,因为拍摄时手机晃动,左边缺了一角。我接着打开视频,镜头从身后拍到前方,她在桥上,夜空深深,远处建筑灯光明亮,近处的桥上闪动着彩色串珠灯。我听见,在冬日车流声里,妈妈在轻快地哼着曲子。

妈妈向来说自己不会唱歌,我也几乎没有听过她哼歌。我猜想她拍视频的时候,只是为了给我看看景色,没有打算泄露自己的轻快。

但我收到也觉得很快乐。

彩色电视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特别擅长修电视机。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母亲有七个兄弟姐妹,亲戚家之间经常互相串门。九十年代末尾,县城里买电视机的人变多了,那种液晶屏背后拖着一个厚墩子的老式电视——当然,“老式”只是现在的称呼。

那时,只要谁家里的电视画面变成雪花点了,就会喊我过去,“那个会修电视的小孩”。我会先绕到电视后面,检查开关,重重地拍几下后壳。往往这时候,大人们就会告诉我,“这个方法我已经试过了,怎么拍都不亮!”这正中我下怀。接下来就是我展示魔力的时候了。我拿来遥控器,端正地站在电视机前面。那个位置几乎就是当时一个家庭空间里最重要的客厅的正正中间,按下几个键,搜索信号,等待,几乎不用太久时间,原本布满雪花点的电视机屏幕转而变为有声有色的画面。我身边响起“哇”的呼声。

我母亲对此非常自豪,和其他人说,将来我即使其他什么都学不成,也不至于饿肚子了:可以走街串巷给人家里修电视去。

那个年代,电视是县城家庭娱乐的中心——除了麻将和其他赌博方式之外。我喜欢看《楚留香传奇》,每次片头曲开始播放的时候,我就凑过去听,画面里一身白衣的郑少秋正使用轻功从一片青绿的竹林中穿身而过。后来还有一部主题关于乾隆下江南的电视剧也很流行。午间,地方台准点会播放台湾配音的《名侦探柯南》。晚上在天气预报播完之后,有一个电视台每天都会播放全明星合唱的《明天会更好》,那刚好是我写完作业可以在客厅里玩一会的时间,我总是埋怨这首歌怎么能播放那么多遍?大我八岁的姐姐沉迷正在连续播放的《还珠格格》,她和同学还模仿琼瑶在课余写人物繁多的爱情小说,后来她也很爱看宫斗题材的电视剧,比如《金枝欲孽》。家里有一个姨妈很喜欢看香港电视剧,尤其是犯罪类的,比如《洗冤录》《大宋提刑官》。每次在她家玩的时候,我都会跟着一起看几集,《陀枪师姐》里有一个戴渔夫帽的凶手把我吓得不轻。

他们都说不知道我从哪学来的修电视的方法。我也忘了。可能最早我们家里电视坏的时候来了一个工人上门维修,我在旁边看着他极轻巧地就处理好了两台电视的问题,于是记下了他的操作方法。

说起来,基本是都是同样的问题:没有连接上正确的信号源。顶多就是不同型号的电视机,遥控器和电视后台的“搜索信号”的位置不同罢了。再不济就恢复出厂设置,再搜一遍。我现在已经找不到证据,但不知道为何有一年夏天电视出现故障的次数特别频繁,我总是能接到很多邀请,去人家家里修电视。

除了观看节目之外,大人们对电视本身总是感到十分陌生,在他们看来除了用上下键换节目,或者用左右键调音量之外,就无法掌握任何除此之外对电视的操纵了。也有可能,是我当时太小,分不清哪些是连哄带骗的,哪些是人们真的无法做到的,反正每次都美滋滋地去修电视,也没有好奇过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只有我会。

实际上,这件事我基本都已经忘记了,毕竟,我现在已经三十多了。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网络电视,电视机屏幕越来越大,机身越来越薄。有些还能语音操控。甚至,有些家庭已经完全摒弃电视了。

之所以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我最近沉迷一个神秘学游戏。一位行为艺术家教我的。她让人们在纸上画一个立方体,然后画梯子、马、花和雨,讲出这些事物的材质、状态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接着,她会根据画面给出解读:噢,从这个画面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容易封闭内心的人,你的朋友不多但都是同一类型的人,你的工作并不稳定但你在内心有一个高远的追求,你渴望一份稳定的爱情……

在知晓对应关系之后,我开始让身边的人都画给我看,然后在微信上发语音和她们说:你有一个很大的自我,非常看重朋友和爱人,但某种程度上你的关心也会给人一种被操控的压力。当事情发生不如你预期的变化时,你可能会先有一股逃避的渴望,渴望有股力量能将自己打包带走,远离痛苦的风暴。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被解读人惊呼着向我提问。我才发现我可以比其他人留意到更多画面中的讯息。她们连声说太准了,称我为女巫。我沾沾自喜。在夜晚,独自一人的房间里,我在手机屏幕上一张张滑过这些画着立方体的画面。

对,就是这个时候,我想起我面前的电视机从雪花屏变为彩色画面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