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好看的。是名牌。棕色。可是我不想接受。她和我一起逛商场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因我的冷漠态度而压抑自己的购物欲望,即使我口头上鼓励,她也放不开,匆匆浏览,什么也看不中。等换了一间商场,我在咖啡馆休憩,她独自去逛街,再回来时,手上提满了袋子,嘴里说她一件衣服也没给自己买,这种声张是一种语言的魔法,仿佛只要这么说了,手里所有白色的购物单就会顷刻消失,她只会记得“什么也没有买”这个事实。那袋子里是什么呢?“这是给你爸买的,这是给你买的,这些护手霜是要回家分给亲戚的”。我提起嗓子,不得不重复十年来一直在进行的对话:“我不需要你给我买衣服。”她也习惯了我的这套话语,一如往常立刻改口说:“这件毛衣你回去试穿看看,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给我穿。”
母亲的购物逻辑永远都是这样,每次谈到这个问题,她都站在不败之地。她所做的,似乎总是关于他人,没有自己;但本质上来讲,华丽丰盛的购物行为又可以理解为根本没有他人,满是自我。
母亲不爱逛珠宝首饰店,也很少在化妆品专柜流连,唯独对服饰店情有独钟。我都记不起上次和她来城市中心的购物中心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我知道每年老购物中心举办店庆的时候,她都会参与,然后在电话里和我提及——“我今年又什么都没有买。我现在消费降级了。”但是某次在我回家前夜,她匆匆整理,把购物袋藏进房间,害怕我骂。许多服装店的名字都像国产集合店,价格不便宜。我记住了两家店的名字,“我的生活”、“无色无味”。根据我妈先前主动交代,她至少在前一家店买过二十件衣服,其中有两件衬衣在某次过节时送给了我,其他那些衣服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见她穿过什么新衣服。好多专柜的店员早已认识我妈,见到她来,不是陌生地称呼“姐”,而是会说“今天来,想买什么?”妈妈则说上次在店里买的那件衣服大了或小了,但她一直没空来换。这个路数的话语,我也听过不下百遍,作为她总是要给其他人买衣服当礼物的结果——每次试衣都是在自己身上为其他人而试,想着这件衣服买来给我穿或者送给外婆会是怎样。不过店员的夸赞都是属于她的,她们常常说我妈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人。的确,在专柜试衣的她散发出一种独有的魅力。只是我不得不带着遗憾和悲伤的心情说明这个事实:我在家庭生活中所见到的母亲总是穿着旧衣服、老衣服,或者是带有破洞的睡衣。她有一件由“悲惨”织成的衣服,经常穿着不换。
偶尔和母亲一起走进商场的时候,我都会察觉到在家里不曾看到的她的另一面,容光焕发的那面。少时,我会将那种表情理解为一种“夸张”,因为我难以想象有人真的喜欢购物。而现在,我三十岁,母亲还是这样,但在如今商场已经落寞至此的时代里,她那自然的兴奋的表情竟突出了一种神圣之感,令我升起一股钦佩之意。
也许世界上真正能让母亲感到快乐的事情就是购物。我曾经问过她,她是否有什么梦想、年轻时有没有其他想要从事的工作?她都直接否认,从来没有给出过确切的答案。我也是从今年才开始想,会不会有一种人生,可以让母亲更尽情享受这种购置衣物、穿戴衣物的快乐?
母亲劝导我,不能总是去优衣库买衣服,偶尔也要考虑不同场合得购置一点高档衣服。
我说,有什么场合呢?曾经有些工作任务,让我像考试的差生一样,前一天在服装店里“临时抱佛脚”。但后来实在也不喜欢那种方式,在做工作选择的时候尽力减少了那种可能性。
那么会考虑依据场合穿衣的她,人生当中又还有什么场合需要穿这些不同的衣服呢?她说一件红色的丝绸质地的中式外套好看,但她接着又以一副绝不可能买给自己的语气评价:“我没有场合穿呀。”
在回家路上,母亲又在回味刚刚给我挑选的衣服,说:“我看你现在穿的这件外套太小了,不好看,又破。”我听得恼。每次她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为了找理由,总会攻击某个与我有关的事实。譬如想给我买一件新衣服,或者本身已经买了,就一定要在我现在的穿着搭配上找出毛病。我抗议了一句,又沉默了下去。
在和妈妈相处的时候,我总是很快就失去力气。她沉浸在买到好东西的兴奋中,还在复盘,说着新衣服如何和我穿回来的衣服搭配。我听不进去了,感觉对同一个话题的信息吸纳已经超载了。这种过量的话语对我而言是一种相当熟悉又尖锐的痛苦。话语。话语。话语。
本来就定好了年夜饭吃得简单点,母亲弄好了饭菜后,一定要说上一句:“就这点菜,有几道还是剩的,看我们吃得多寒碜。”
她在厨房炒菜忘记加一个调料,就要大喊:“天啊,我一定是得老年痴呆了。我完蛋了。”
刚一烧好她就要喊我上桌吃饭,我这边还在做事,应声说好,然后希望能够等一会再去,只过了三十秒,她就说:“哎!人呢!怎么叫都不来吃!害!”我又烦起来。
她似乎从不会察觉到这样话语给人带来的压力。还是我太过敏感?但我只知道我的敏感是如此真实。而且每次都被磨砺得更加尖锐。过了一会,她开心地说,“还好我今天买了衣服,心情很愉快。那两件你不要穿的给我,相当于我捡了一套(衣服来穿)。”她用“捡”这个词,一把抹去购物的成本,如同白白得到了礼物。过了一会,她又说:“今天花了快三千多块钱,但买衣服总比花在饭店好,吃的吃完了就看不见了,衣服还能穿好久。”
她开心地各个房间里走着,然后把客厅的大电视机打开,说听点声音,炒热气氛。
我本来因为一种无力,觉得在和母亲的仅仅几日相处中,我又回到了成长过程普遍、反复体验过的那种不愿说话的状态之中,让自己被美味的丰盛的食物水果淹没,继而找地方躺着。不然就好像自己不得不准备好很多很多精力、很多很多勇气,往外跑,消耗掉一身再回来,又或者要不停地敲键盘、不动地坐在桌前,仿佛非常有目标地在忙着什么。
但话说回来,听到她开心起来,我也还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