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

清洁。一张白色的桌面。首先,需要把上面杂乱的所有物品都挪移干净。一幅画框,里面是一张蓝紫色的摄影相片。两盏香氛蜡烛。一块用于放置熏香的火山石。一盒笔。一个白色卷笔器。APPLE WATCH。一个相机包和相机的充电器。绿色眼镜袋。耳机盒。两个作装饰用途的书立。一个小小的杂物盘。

等这块面积已经是白的了,用湿布去擦,脏污的内容成了软身子的人,从表面剥离,被捏在布面上。当然也总是到这时,我才仔细看清有些痕渍已经抹不去了。比如一道棕色的刻痕,不知是因为什么留下的,又是在何时留下的。

然后,再把所有物品摆放回来。一个整洁的画面光荣庄重地降临。那些物品,重新站立在桌面上、白墙前,像新人似的,喜悦地等候在洁白的教堂门口,准备迎接来客。

我将用这个方法陆续收拾这个房间里的其他区域。五个。

和你有关的内容,我已经全部捆扎好,堆放在尽可能远、尽可能干净的地方。心里的一个角落。我用白色海报纸将它裹得严严实实。我已经不会再去主动打开了,我不会再去仔细观看它了。不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它在哪里。

Dear Diary

Dear Diary

I am terrified about how people are 

thinking about me,

even in the deepest imagination of 

my death.

I worry about whether anyone could

have access to my personal diary.

Should I leave the computer password 

somewhere they could find?

Will they finally understand what I feel when I die?

They never cared in life,

While I still care about them, even in my suffering.

What an ironic equation my life has been.

I write the most honest thoughts

within these pages.

Love the world till death,

though it hurts me—

so.

How eagerly I wish someone 

could know all of me,

as the diary does.

But they never will—

not like the diary does.

Meditation in tears

Meditated and cried for a little bit,
again, this evening.
I have asked myself so many times,
why cry for the past?
Many years behind.


Yes, I am positive now,
during the day,
enjoying the breeze and sunshine,
singing songs while bicycling,
Sometimes I’m lazy,
caught up in anxious thoughts about making money.
but it all seems in control.
The one thing that I did not expect
was the tears during meditation.


When I closed my eyes,
It is a room quiet and peaceful.
Dark,
And solitude,
with a smell of truth and safety.
No one else is there,
Just me.
Then you appear,
like old times, when we were close.
I cry,
with all my heart,
Without any angry, pity or shame.
Tears fall,
Pure and clean.

The only time that I show you my vulnerability
again
is in my imagination.

一块伤疤

我的左手肘上方有一块前年骑车摔跤留下的伤疤。当时很快去几百米远的药房买了碘伏和其他药物,但不知道是不是处理得不够细心,有一块皮肤恢复得很慢。

我心里认为那次摔跤的理由太过愚蠢——雨夜,路滑,和对面将要转弯的车交汇时,对方离我明明还很远,我却提前按下刹车,前轮止住了,后轮没有,车和人一起翻倒在被我吓了一跳的陌生路人面前。我心里有种冲动,想把这件事掩埋过去,怕被朋友嘲笑自己“伤敌为零(恐怕也不存在敌人),自损八百”的行为。同时,我又很清楚自己有另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将这块伤疤与本该和它毫无干系的一个记忆拼合在一起。尤其当那块伤疤存在得愈久,后一种欲望的指向就更清晰。而我明明是一个自认为身体愈合能力很强、什么疤痕只要过一个冬天就会消失不见的人。伤疤与众不同,那段记忆也是如此。

我非常熟悉那个伤疤在哪里,几乎是我身上目前唯一留下来还可以看到增生部分的伤疤。但两年过去,它也逐渐变得又淡又浅了。我可以坦言自己的愚蠢,但我没办法直接描述那种欲望。

颅内对话:侦探和南墙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当一名侦探吧。

为什么?

因为有许多悲观的想象力。

这是你认为侦探必备的技能?

当然。侦探就是那种看到一张票据或者房间里的一道印迹就会想象有某种悲剧已经发生的人,然后他们做的事情便是竭尽全力证明悲剧已发生或未发生。

我还以为在总结侦探技能时你会说细心或者勇敢这类的。

我肯定不是勇敢的侦探。

我觉得你在很多事情上挺勇敢的。

那是你觉得……我记得你好像之前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对我的评价,是的,我还记得。但那时听到的感受也是对此存疑,不过我没有提出反驳,可能是出于虚荣,用沉默接受了你说我勇敢的赞许,想着说不定未来我真有这么勇敢了。不过刚刚,我倒是直接反驳了你的观点,可能是因为好累,实在不想承担勇敢的责任了。

那你的确也是一个擅长逃避责任的人。

你看,你又在给我下定义了。无论好坏,我都不想接受了。我其实很喜欢我们今天对话的开头,你问我一个可以聊起来的话题。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呢?

(颅内对话在这里出现了暂停。因为“你”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过去相识的记忆没有办法帮我给出对这个问题的足以让我信服的答案。第一次遇到了对话暂停的时刻。果然。只有这样的问题没办法靠自己一个人在想象中完成,必须由“你”来提供新的信息。)

你这个发现倒是对我们的关系意义非凡。我的确总是期待你能像我问你那样问我这样的问题。

但虽然看起来总是你更主动地提问,我每次思考和回答都很认真哦,全都是真实的话。

我发现了颅内对话在进行的时候,无论从什么话题开始,我们最后都会进入一种权力的对话,两个人都想要强调自己在关系里的认真,想要说明自己没有错误,不断表达更多来让对方能全然理解自己的用心。你说你回复得很认真,是想要强调你的态度,但我刚刚其实内心的需求是希望你也能多主动问问我,我不会评判的,你现在总是恐惧我会评判你。但你的沉默,你在我提问之后聊起自己经历的方式常常会让我感到你很自大,自大的你你根本不会在意我。

我过去很害怕这样的情形,我是说当对话里出现“权力”和“自大”的言论。不过我现在可以算是懂得多一些了。你曾经在玩游戏的时候提起一件我童年时的小事,好多年了,距离我和你讲起那件事,但你还记得,这让我当时很惊讶。有时候我心里会幽怨好像总是我记得的事情多一些,但想到这个小事,我会觉得你也在用你的方式记忆我,只不过我们记得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内容。只要这么想,我的幽怨就会变得又轻又小。可惜没有太多这样的游戏机会去对照两个人的记忆,把好的记忆擦亮,也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共同的伤心的记忆。

这样的游戏机会本来可以创造很多的。你没有……

我会接下这个责任,是我没有创造机会。但你也没有。你注意到吗?其实刚才本来有一个地方,我想说“抱歉”来着,但是控制住了。因为之前我们沟通过一次,我认为的确自己不该过早道歉,而是要说得更明白。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起的。快乐是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难过是因为我没有做的事情、你也没有做。在那时我们都不懂。现在换一个方式来谈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我们分别领走一半的责任呢?我希望是这样的。

可以。我同意。这听起来是公平的。

我想说让你伤心的那件事,或者你曾经开口说过的那几件事,我其实都知道。因为在意,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问题不是我不在意你,而是我也有伤心,伤心的时候感到自己不被你看见与理解。总是仿佛只有先承认你的伤心才可以,而稍微做得偏离你的预期就会制造一个长期存在的记忆伤疤,我都没有机会和你说我为什么伤心或者感到压力巨大的原因是什么。我曾经会先道歉,心想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我的感受好了,但后来变得好像永远没有机会让你了解我为什么伤心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抱怨我吗?

是的,但不是要让你全部承担这个抱怨,对于我自己的伤心,我也有责任,没有能在当时说得更清楚,而是现在才想清楚、现在才说出这些话。只不过现在当我说起“责任”这个词的时候我觉得它是很轻的,它是非常干净的,没有任何后悔或愤怒在里面,也没有自满。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不伤心。

我知道的,我说了上面的话,没有想要让你改变什么。而且我也会在想,其实之前就也有在想了,如果我是这么想的,说不定你有可能在更早之前就是这么想了,你也忍住了,你也有可能为了考虑我而有我不知道的自我压抑的许多时刻。我们可能是一样的。我的冤屈非常有可能是……我错了。之前我感到自己在一个死胡同内停了很久,每天都在想到底是为什么,要怎么走出去,后来我想之所以那里走不出去,可能因为那里就是之前自己都不知道的边界。不要冲破过去。现在如果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会邀请你来看看我们俩的南墙到底长什么样,它的地理方向在哪,由什么材质沟通,有多长,有多高。我们可以一起在南墙上签字留言,写下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纪念,然后一起转头去别的地方探索爱的广大。如果这样就好了。

你在讲道理了。现在的你看起来像一个宗教布道师,光辉又令人寒颤。有时候,我觉得你讲的道理很好听。其实想听你多说一些的。不知道为什么,当你说这些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我会觉得你也在批判我,毕竟有一部分的你是在指责我如何不够理解你,但另一方面我在这些话语里感到一种奇怪的自由,就好像你对我讲,是因为相信我们还会有机会说下去,这种自由的感觉是“还有明天”的自由。

听你这么说我很安心。

可惜没有如果就是了。而且我不得不再次回到我们对话的原点,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仅发生在你的颅内,我们没有真正地对话。你甚至再无可能知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