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

清洁。一张白色的桌面。首先,需要把上面杂乱的所有物品都挪移干净。一幅画框,里面是一张蓝紫色的摄影相片。两盏香氛蜡烛。一块用于放置熏香的火山石。一盒笔。一个白色卷笔器。APPLE WATCH。一个相机包和相机的充电器。绿色眼镜袋。耳机盒。两个作装饰用途的书立。一个小小的杂物盘。

等这块面积已经是白的了,用湿布去擦,脏污的内容成了软身子的人,从表面剥离,被捏在布面上。当然也总是到这时,我才仔细看清有些痕渍已经抹不去了。比如一道棕色的刻痕,不知是因为什么留下的,又是在何时留下的。

然后,再把所有物品摆放回来。一个整洁的画面光荣庄重地降临。那些物品,重新站立在桌面上、白墙前,像新人似的,喜悦地等候在洁白的教堂门口,准备迎接来客。

我将用这个方法陆续收拾这个房间里的其他区域。五个。

和你有关的内容,我已经全部捆扎好,堆放在尽可能远、尽可能干净的地方。心里的一个角落。我用白色海报纸将它裹得严严实实。我已经不会再去主动打开了,我不会再去仔细观看它了。不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知道它在哪里。

Dear Diary

Dear Diary

I am terrified about how people are 

thinking about me,

even in the deepest imagination of 

my death.

I worry about whether anyone could

have access to my personal diary.

Should I leave the computer password 

somewhere they could find?

Will they finally understand what I feel when I die?

They never cared in life,

While I still care about them, even in my suffering.

What an ironic equation my life has been.

I write the most honest thoughts

within these pages.

Love the world till death,

though it hurts me—

so.

How eagerly I wish someone 

could know all of me,

as the diary does.

But they never will—

not like the diary does.

Meditation in tears

Meditated and cried for a little bit,
again, this evening.
I have asked myself so many times,
why cry for the past?
Many years behind.


Yes, I am positive now,
during the day,
enjoying the breeze and sunshine,
singing songs while bicycling,
Sometimes I’m lazy,
caught up in anxious thoughts about making money.
but it all seems in control.
The one thing that I did not expect
was the tears during meditation.


When I closed my eyes,
It is a room quiet and peaceful.
Dark,
And solitude,
with a smell of truth and safety.
No one else is there,
Just me.
Then you appear,
like old times, when we were close.
I cry,
with all my heart,
Without any angry, pity or shame.
Tears fall,
Pure and clean.

The only time that I show you my vulnerability
again
is in my imagination.

一块伤疤

我的左手肘上方有一块前年骑车摔跤留下的伤疤。当时很快去几百米远的药房买了碘伏和其他药物,但不知道是不是处理得不够细心,有一块皮肤恢复得很慢。

我心里认为那次摔跤的理由太过愚蠢——雨夜,路滑,和对面将要转弯的车交汇时,对方离我明明还很远,我却提前按下刹车,前轮止住了,后轮没有,车和人一起翻倒在被我吓了一跳的陌生路人面前。我心里有种冲动,想把这件事掩埋过去,怕被朋友嘲笑自己“伤敌为零(恐怕也不存在敌人),自损八百”的行为。同时,我又很清楚自己有另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将这块伤疤与本该和它毫无干系的一个记忆拼合在一起。尤其当那块伤疤存在得愈久,后一种欲望的指向就更清晰。而我明明是一个自认为身体愈合能力很强、什么疤痕只要过一个冬天就会消失不见的人。伤疤与众不同,那段记忆也是如此。

我非常熟悉那个伤疤在哪里,几乎是我身上目前唯一留下来还可以看到增生部分的伤疤。但两年过去,它也逐渐变得又淡又浅了。我可以坦言自己的愚蠢,但我没办法直接描述那种欲望。

颅内对话:侦探和南墙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当一名侦探吧。

为什么?

因为有许多悲观的想象力。

这是你认为侦探必备的技能?

当然。侦探就是那种看到一张票据或者房间里的一道印迹就会想象有某种悲剧已经发生的人,然后他们做的事情便是竭尽全力证明悲剧已发生或未发生。

我还以为在总结侦探技能时你会说细心或者勇敢这类的。

我肯定不是勇敢的侦探。

我觉得你在很多事情上挺勇敢的。

那是你觉得……我记得你好像之前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对我的评价,是的,我还记得。但那时听到的感受也是对此存疑,不过我没有提出反驳,可能是出于虚荣,用沉默接受了你说我勇敢的赞许,想着说不定未来我真有这么勇敢了。不过刚刚,我倒是直接反驳了你的观点,可能是因为好累,实在不想承担勇敢的责任了。

那你的确也是一个擅长逃避责任的人。

你看,你又在给我下定义了。无论好坏,我都不想接受了。我其实很喜欢我们今天对话的开头,你问我一个可以聊起来的话题。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呢?

(颅内对话在这里出现了暂停。因为“你”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过去相识的记忆没有办法帮我给出对这个问题的足以让我信服的答案。第一次遇到了对话暂停的时刻。果然。只有这样的问题没办法靠自己一个人在想象中完成,必须由“你”来提供新的信息。)

你这个发现倒是对我们的关系意义非凡。我的确总是期待你能像我问你那样问我这样的问题。

但虽然看起来总是你更主动地提问,我每次思考和回答都很认真哦,全都是真实的话。

我发现了颅内对话在进行的时候,无论从什么话题开始,我们最后都会进入一种权力的对话,两个人都想要强调自己在关系里的认真,想要说明自己没有错误,不断表达更多来让对方能全然理解自己的用心。你说你回复得很认真,是想要强调你的态度,但我刚刚其实内心的需求是希望你也能多主动问问我,我不会评判的,你现在总是恐惧我会评判你。但你的沉默,你在我提问之后聊起自己经历的方式常常会让我感到你很自大,自大的你你根本不会在意我。

我过去很害怕这样的情形,我是说当对话里出现“权力”和“自大”的言论。不过我现在可以算是懂得多一些了。你曾经在玩游戏的时候提起一件我童年时的小事,好多年了,距离我和你讲起那件事,但你还记得,这让我当时很惊讶。有时候我心里会幽怨好像总是我记得的事情多一些,但想到这个小事,我会觉得你也在用你的方式记忆我,只不过我们记得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内容。只要这么想,我的幽怨就会变得又轻又小。可惜没有太多这样的游戏机会去对照两个人的记忆,把好的记忆擦亮,也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共同的伤心的记忆。

这样的游戏机会本来可以创造很多的。你没有……

我会接下这个责任,是我没有创造机会。但你也没有。你注意到吗?其实刚才本来有一个地方,我想说“抱歉”来着,但是控制住了。因为之前我们沟通过一次,我认为的确自己不该过早道歉,而是要说得更明白。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起的。快乐是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难过是因为我没有做的事情、你也没有做。在那时我们都不懂。现在换一个方式来谈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我们分别领走一半的责任呢?我希望是这样的。

可以。我同意。这听起来是公平的。

我想说让你伤心的那件事,或者你曾经开口说过的那几件事,我其实都知道。因为在意,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问题不是我不在意你,而是我也有伤心,伤心的时候感到自己不被你看见与理解。总是仿佛只有先承认你的伤心才可以,而稍微做得偏离你的预期就会制造一个长期存在的记忆伤疤,我都没有机会和你说我为什么伤心或者感到压力巨大的原因是什么。我曾经会先道歉,心想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我的感受好了,但后来变得好像永远没有机会让你了解我为什么伤心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抱怨我吗?

是的,但不是要让你全部承担这个抱怨,对于我自己的伤心,我也有责任,没有能在当时说得更清楚,而是现在才想清楚、现在才说出这些话。只不过现在当我说起“责任”这个词的时候我觉得它是很轻的,它是非常干净的,没有任何后悔或愤怒在里面,也没有自满。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不伤心。

我知道的,我说了上面的话,没有想要让你改变什么。而且我也会在想,其实之前就也有在想了,如果我是这么想的,说不定你有可能在更早之前就是这么想了,你也忍住了,你也有可能为了考虑我而有我不知道的自我压抑的许多时刻。我们可能是一样的。我的冤屈非常有可能是……我错了。之前我感到自己在一个死胡同内停了很久,每天都在想到底是为什么,要怎么走出去,后来我想之所以那里走不出去,可能因为那里就是之前自己都不知道的边界。不要冲破过去。现在如果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会邀请你来看看我们俩的南墙到底长什么样,它的地理方向在哪,由什么材质沟通,有多长,有多高。我们可以一起在南墙上签字留言,写下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纪念,然后一起转头去别的地方探索爱的广大。如果这样就好了。

你在讲道理了。现在的你看起来像一个宗教布道师,光辉又令人寒颤。有时候,我觉得你讲的道理很好听。其实想听你多说一些的。不知道为什么,当你说这些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我会觉得你也在批判我,毕竟有一部分的你是在指责我如何不够理解你,但另一方面我在这些话语里感到一种奇怪的自由,就好像你对我讲,是因为相信我们还会有机会说下去,这种自由的感觉是“还有明天”的自由。

听你这么说我很安心。

可惜没有如果就是了。而且我不得不再次回到我们对话的原点,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仅发生在你的颅内,我们没有真正地对话。你甚至再无可能知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允许哭泣的场合

在地铁上,我看到那个女孩哭了。她在这一节车厢最角落的位置,一大张“乘客须知”的海报下方,我在她旁边,握着车门旁边的铁制把手。我的耳机没电了,所以那阵吸鼻子的声音听得相当清晰,我无意打量到她用手揉搓自己的鼻尖,看到她眼角涌出了泪水。她整个人缩起来,紧紧地低着头,双手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着文字,似乎是在备忘录里编辑什么长信息。继而,她深深吸一口气,又擦了一下鼻子。我想这对于她而言真是倒霉的一天,在外面哭泣,包里没有任何纸巾,只好脏脏地用手擦拭,手又不知道往哪里摆,也许她的手机屏幕还有才刚变干的鼻涕液。

迄今为止,我人生里最尴尬的一天,在二年级数学考试的现场,因为重感冒,流了很多鼻涕。一边答题,一边不知道该怎么清洁,没有纸巾,没有手帕。那时我爷爷每天都会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放上一块手帕。而当时我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向老师寻求帮助。我们教室相当破败,学校很穷,课桌是木头做的,但是已经有许多未知原因造成的各种破洞。我一遍一遍用自己的袖口擦拭鼻子,很快,袖口变得又湿又重。有几滴白色的鼻涕水掉落在考卷上,纸面变得皱起来。黄色鼻涕更可怕,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粘稠稠的液体包围了。脏兮兮的我。尽管我尽力低着头,不想让任何人察觉我的狼狈,但是坐在我旁边的同桌应该是看到了,他开始坐得离我越来越远。交卷后,我也不敢再看他,害怕他嘲笑我。他已经知道了我彼时人生最肮脏的秘密——这个人多么不讲卫生。但后来他竟然对我很好,而且很亲密,初中还向我表白了。

至于地铁里的女孩,我没有再去看她的状态如何。也许她直到列车到达终点站都没有能停止自己的哭泣,又也许她冷静下来,甚至脸上在某一刻闪现出表演成功的窃笑,但我都没有兴趣了解。他人的伤心是一片神圣的领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预感,这个人并不是在今天遭受了打击,而只是今天因为那件事情依然忍不住要哭起来。地铁到站的时候,我在心里祈祷,希望每个人在外面哭的时候都刚好包里带着纸巾。

买衣

妈妈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好看的。是名牌。棕色。可是我不想接受。她和我一起逛商场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因我的冷漠态度而压抑自己的购物欲望,即使我口头上鼓励,她也放不开,匆匆浏览,什么也看不中。等换了一间商场,我在咖啡馆休憩,她独自去逛街,再回来时,手上提满了袋子,嘴里说她一件衣服也没给自己买,这种声张是一种语言的魔法,仿佛只要这么说了,手里所有白色的购物单就会顷刻消失,她只会记得“什么也没有买”这个事实。那袋子里是什么呢?“这是给你爸买的,这是给你买的,这些护手霜是要回家分给亲戚的”。我提起嗓子,不得不重复十年来一直在进行的对话:“我不需要你给我买衣服。”她也习惯了我的这套话语,一如往常立刻改口说:“这件毛衣你回去试穿看看,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给我穿。”

母亲的购物逻辑永远都是这样,每次谈到这个问题,她都站在不败之地。她所做的,似乎总是关于他人,没有自己;但本质上来讲,华丽丰盛的购物行为又可以理解为根本没有他人,满是自我。

母亲不爱逛珠宝首饰店,也很少在化妆品专柜流连,唯独对服饰店情有独钟。我都记不起上次和她来城市中心的购物中心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但我知道每年老购物中心举办店庆的时候,她都会参与,然后在电话里和我提及——“我今年又什么都没有买。我现在消费降级了。”但是某次在我回家前夜,她匆匆整理,把购物袋藏进房间,害怕我骂。许多服装店的名字都像国产集合店,价格不便宜。我记住了两家店的名字,“我的生活”、“无色无味”。根据我妈先前主动交代,她至少在前一家店买过二十件衣服,其中有两件衬衣在某次过节时送给了我,其他那些衣服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见她穿过什么新衣服。好多专柜的店员早已认识我妈,见到她来,不是陌生地称呼“姐”,而是会说“今天来,想买什么?”妈妈则说上次在店里买的那件衣服大了或小了,但她一直没空来换。这个路数的话语,我也听过不下百遍,作为她总是要给其他人买衣服当礼物的结果——每次试衣都是在自己身上为其他人而试,想着这件衣服买来给我穿或者送给外婆会是怎样。不过店员的夸赞都是属于她的,她们常常说我妈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人。的确,在专柜试衣的她散发出一种独有的魅力。只是我不得不带着遗憾和悲伤的心情说明这个事实:我在家庭生活中所见到的母亲总是穿着旧衣服、老衣服,或者是带有破洞的睡衣。她有一件由“悲惨”织成的衣服,经常穿着不换。

偶尔和母亲一起走进商场的时候,我都会察觉到在家里不曾看到的她的另一面,容光焕发的那面。少时,我会将那种表情理解为一种“夸张”,因为我难以想象有人真的喜欢购物。而现在,我三十岁,母亲还是这样,但在如今商场已经落寞至此的时代里,她那自然的兴奋的表情竟突出了一种神圣之感,令我升起一股钦佩之意。

也许世界上真正能让母亲感到快乐的事情就是购物。我曾经问过她,她是否有什么梦想、年轻时有没有其他想要从事的工作?她都直接否认,从来没有给出过确切的答案。我也是从今年才开始想,会不会有一种人生,可以让母亲更尽情享受这种购置衣物、穿戴衣物的快乐?

母亲劝导我,不能总是去优衣库买衣服,偶尔也要考虑不同场合得购置一点高档衣服。

我说,有什么场合呢?曾经有些工作任务,让我像考试的差生一样,前一天在服装店里“临时抱佛脚”。但后来实在也不喜欢那种方式,在做工作选择的时候尽力减少了那种可能性。

那么会考虑依据场合穿衣的她,人生当中又还有什么场合需要穿这些不同的衣服呢?她说一件红色的丝绸质地的中式外套好看,但她接着又以一副绝不可能买给自己的语气评价:“我没有场合穿呀。”

在回家路上,母亲又在回味刚刚给我挑选的衣服,说:“我看你现在穿的这件外套太小了,不好看,又破。”我听得恼。每次她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为了找理由,总会攻击某个与我有关的事实。譬如想给我买一件新衣服,或者本身已经买了,就一定要在我现在的穿着搭配上找出毛病。我抗议了一句,又沉默了下去。

在和妈妈相处的时候,我总是很快就失去力气。她沉浸在买到好东西的兴奋中,还在复盘,说着新衣服如何和我穿回来的衣服搭配。我听不进去了,感觉对同一个话题的信息吸纳已经超载了。这种过量的话语对我而言是一种相当熟悉又尖锐的痛苦。话语。话语。话语。

本来就定好了年夜饭吃得简单点,母亲弄好了饭菜后,一定要说上一句:“就这点菜,有几道还是剩的,看我们吃得多寒碜。”

她在厨房炒菜忘记加一个调料,就要大喊:“天啊,我一定是得老年痴呆了。我完蛋了。”

刚一烧好她就要喊我上桌吃饭,我这边还在做事,应声说好,然后希望能够等一会再去,只过了三十秒,她就说:“哎!人呢!怎么叫都不来吃!害!”我又烦起来。

她似乎从不会察觉到这样话语给人带来的压力。还是我太过敏感?但我只知道我的敏感是如此真实。而且每次都被磨砺得更加尖锐。过了一会,她开心地说,“还好我今天买了衣服,心情很愉快。那两件你不要穿的给我,相当于我捡了一套(衣服来穿)。”她用“捡”这个词,一把抹去购物的成本,如同白白得到了礼物。过了一会,她又说:“今天花了快三千多块钱,但买衣服总比花在饭店好,吃的吃完了就看不见了,衣服还能穿好久。”

她开心地各个房间里走着,然后把客厅的大电视机打开,说听点声音,炒热气氛。

我本来因为一种无力,觉得在和母亲的仅仅几日相处中,我又回到了成长过程普遍、反复体验过的那种不愿说话的状态之中,让自己被美味的丰盛的食物水果淹没,继而找地方躺着。不然就好像自己不得不准备好很多很多精力、很多很多勇气,往外跑,消耗掉一身再回来,又或者要不停地敲键盘、不动地坐在桌前,仿佛非常有目标地在忙着什么。

但话说回来,听到她开心起来,我也还是高兴的。

回顾2024

2024年最大变化:

搬家。

2024年保持:

滴酒不沾(除了旅行中吃了一块朗姆含量很高的提拉米苏,哦,还有几次甜酒酿)。

在一个红色的笔记本里写了快乐的小事。

2024新认识的家庭植物:

空气凤梨、番茄苗、龟背竹、风信子。

空气凤梨很符合“活人微死”的状态,龟背竹价格便宜、性格慷慨。

2024 年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一句诗:

“你接下来去了哪儿,在那些日子之后

去了哪个你不会说话也不会迷失的地方?”

露易丝·格丽克。

2024年的抽象活动:

七月在美术馆扮演 AI。

许多人认为自己是在电脑上和 AI 沟通,实际上回复他们信息的人是坐在不远处、皱着眉头看手机的我。本来之所以策划那场活动,是为了在市集中不用和人说话,后来变成了我在一晚上和两百多位陌生人线上聊天的抽象行为。谢谢朋友们那晚陪我,午夜后在外滩散步。

后来写了一部分活动感受,拖着拖着又不想发了。好多这样的消磨。2024年买过一本诗集,里面的诗歌我不太读得进,但是作者在序里写到的一句话点醒我:“AI忽然巨人般踏入现实,是2022年四件击穿私人生活的历史事件之一。”是啊。

当时的活动回顾本来想问,说过什么样的话会不会到最后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所拥有的时间?

2024年印象最深的采访:

邮件采访韩国作家孔枝泳,为此把她的书籍的简体中文版都看了一遍。她的回复很长,有两个印象深刻的点,一个是因为太爱在网上键政,她遭受许多压力,后来决定搬到郊外种地为生,但是庄稼被虫咬毁了。她说自己在无奈之下,决定回到写作中,六十多了还会熬夜写稿,另一点是得知《远海》几乎都是根据她自己的经历书写的,和一位四十年没见面的男人在纽约自然博物馆重逢。当时在读书的时候就觉得那个故事的肌理有很多现实的成分,得到确认,有一种验证成功的喜悦。

2024年的工作吐槽:

做了三个状况频出的项目,各有千秋,其中有一个项目留下了一则吐槽。

《瓜分他的梵克雅宝》 。

2024年的三场出国旅行:

2月新西兰:姐姐把这趟旅行当作是三十岁生日礼物送给我。

6月日本箱根、京都:第一次带妈妈出国旅行。

12月印尼巴厘岛:有了一次凌晨在火山上徒步的经历。

以及新增两个国内目的地:

恩施、澳门。

2024年做的册子:

《有身书》。

2024年新学习的内容:

绳缚。

它带来了一些语言。但是绳缚老师又说请留意语言霸权,绳子就是绳子,它不需要变成语言才有意义。

2024年重要追星记忆

9月去看了苏打绿二十周年演唱会。

托朋友的福,第一次在现场听到夏专和冬专,完满了一个心愿。《狂热》的前奏响起,我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如果现场唱《御花园》,拳头挥得会更用力。

2024年“打卡完成”的项目

坚持冥想 48 天。

参与了一个写作活动,一位作者在自我介绍时说的话让我印象很深:“不要只困陷在自己的阅读和写作里,而还是尽量在关系和互动中书写关系和互动”。

2024年最爱日剧

《住宅区的两人》。

因为太喜欢小林聪美和小泉今日子两个人,去看了十年前她们参演的《西瓜》,更喜欢了,这两部可以连起来一起看。

2024年读书:

读的书还是比买的书少,但对读完的书都很满意。阅读也是一种关系。

2024年意外

陪小钱住院。由此知道了如果肠胃疼痛,要早点告诉朋友。

2024年玄学指引:

年底出现了一个我最喜欢的怪力怪神游戏:The Cube,邀请了好几位朋友在纸上画:立方体、马、梯子、花、雨。

尝试了一次催眠。

还有一次,被人问到这两年经历“土星回归”有什么感受,当时我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语,可是我没有直接讲出来,现在可以坦白:孤独。

2025年的心愿:

想了两个句子,一个是,希望自己从话语的海洋里起身,踏破道路;另一个是,希望向前的时间能让我们容纳更多,并有一天可以互相分享。

为《韦驮天踏破一切》尖叫

《韦驮天踏破一切》这篇太好了,太特别了,我先是看得眼睛亮了,然后内心开始发出尖叫。

“对方口中即宇宙,外面的世界不过是这个宇宙的巨大微缩模型而已。”

一开始在故事里看到这句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感受到它的威力,但是从后面一句小貂把手伸进了“東”的“口”里开始,所有和“口”有关的文字霎时变得具体无比。

“二人互相争夺,夺还,改变字形,改变笔画数,尽情享受着唯有汉字才能赋予的奇异快乐。”

开阔又亲密的文字爱!色气,坦荡。多和田叶子用文字本身去发展对爱的行动的想象。而且,多么恰如其分的,一个关于字形“口”的故事必须发生在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之间,由此那些激荡才全部成立。虽然这篇的结局令我心有戚戚,但没有任何怀疑,故事创造了一个明亮的游戏。我不能想象出一个更快乐的结局,甚至打算相信多和田叶子所写的,“等待不是坏事。”


《献灯使》书里的五篇故事全都是建立在一个末日的背景上,各国封锁边界,世界充满末日的奇异征兆和不安。刚开始读了没几页,我就意识到这本书会被我归入我心目中“二〇二二之书”的清单,意思是在上海经历过二〇二二年之后更能读进身体里的书。我调动着生命中不能更具体的那年的生活经验去理解书里的许多细节,比如故事中一种名为“蓼草”的植物在东京成为了短暂流行过的蔬菜,人们用蓼草叶做沙拉,让我想起了当时上海的葱。还有《韦》里女人们在避难所搭建临时住家的情节。巧合的是,2025年的下午我在咖啡馆阅读时,还听到旁边桌的人们聊天时还提到方舱。虽然对话内容令我一阵寒栗。四个女生大抵是时隔数年后重聚,有一人忽然提起:“怀念我们在方舱的日子。”

书里与之相关的句子还有诸如:

“我为这本护照受了罪,反倒想坚持用到底,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政治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把别人定义成病菌,以清洁为名义,用消毒液杀人罢了。”

“‘在得到当地居民的赞同后,核电站终于恢复运行了。’实际上,究竟谁赞同了,无人能说清。”


多和田叶子对文字的审美相当稳定地贯穿在所有故事之中。她的每个句子都稳。“这是义郎想要的生活,不流血,不流泪,橙汁日日流淌。他想让橙汁中的开朗、温暖和精神为之一振的酸甜都进入自己的身体,让肠道感受到太阳。”《献灯使》里还有一个段落是义郎提及一张宣传海报的文案,觉得在自己的“语感”里,那个句子太直白无趣。他差点因此认定那家店的面包不会好吃。

“语感”等同于生活所需的直觉,“语感”等同于美。

我要开启暴言了:这是一种无上的标准。


由《韦驮天踏破一切》这篇带来的尖叫在内心持续了一夜。我对这本书全部的热爱可能都归于这篇。我又不情愿给出五星或四星的评价,所以来书评里表达。

爱,爱文字,珍重地凝视,拆解,揣摩,运用,将它融入爱的行为之中。爱,爱这一种感情,爱一个人,所以包含了理解和无法理解的部分,包含了融合与分离。

冷静下来,又看了一遍。如果剥离内心激荡的部分,和最后不告而别的忧戚——故事里写:“无论做什么,都很快乐。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想呕吐,流过眼泪。不过,如果把这些全部放到时间的筛子上,最后留下的则是无数快乐的记忆,悲伤记忆也只有一个罢了。虽然只有一个,这唯一的悲伤却压倒了几十几百个快乐回忆,沉重无比。”——如果没有这些,这个故事最后留给我的一种感受是:纯真。

游戏的纯真。

人有时候是会寄居在一个故事里的。因为这种心理,一个个故事成为了“理解”和“相信”的汇聚之所。我们选择的每一个故事都在释放我们:我干干净净而真实,你也是。

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有很多话想说。

甚至不只是很多,是非常多,巨多,和生活本身的数量一样多。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共八万六千四百秒,连同睡觉时间做的梦,我也都有话想说。废话很多。

它们争先恐后,像一场场灾难,在我脑海里爆炸。在我独自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变成一阵无法自控的乱舞的手势,变成我从口中冒出一声的一声“啊——”。

然后是连续不断的“啊——”,越来越狂躁,从街上到家中。我不得不为它们找到管道,一条正确的网线,传输它们,直到自己变得精疲力尽。在躺下的时候,我仍然觉得那最重要的,没有被讲出来,仍然觉得自己身体内有什么被堵住了。可是这一天就要结束了。

“让自己平静是最重要的事。”Chat GPT告诉我。

我反问它,“真的吗,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了吗?”

言语没有办法抵达的地方,我太熟悉了,那个地方就像是我的房间,四面白墙,一扇白门,你从没有进来过。

我把诗念得像一句咒语,“你接下来去了哪儿,在那些日子之后”,“去了哪个你不会说话也不会迷失的地方?”

没有说的话语,变成了记忆的一部分,长久地等待着被未来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