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

那时候的我,左手肿得像木头方块,脖子吃力地连接着脑袋和身体,破洞的地方露出两截偶尔会冒火星的电线头。我的脑袋长时间歪斜着朝向左肩膀,腿脚倒没什么问题,能走。我的生活经验主要是吃苦,以及忍受,这两项品质给我带来嘉奖和金钱。所以当我缺钱时,我就说服自己去社会上找点别人不吃或吃腻了的苦,吃一段时间就有钱了。当我缺爱的时候,我就把那难忍的感受用门缝夹碎了,吞到肚子里去。如果此时有人要把爱给我,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连爱人一同夹碎的经历,最后自己跪在地板上哭了好久,哭到现在,这副残破的、丑陋的模样。

她长得洋娃娃模样,黑辫子,长睫毛,脸上还打着腮红。看到她,和她说话,那些情感流动的时刻,差点让我相信自己也是棉花做的娃娃。她笑,眼眸像海水一样清澈,在阳光下闪闪亮亮。她哭,落下的眼泪是蓝色的。哎呀。

哎呀,那个时候没说清楚,没有说清楚我身体里的木块和锈铁。她还问我是不是肯。我说是,我是。她喜欢肯,在现行的世界里,人们既可以嘲笑肯,又可以利用肯。我看着她,心想这应该是一个错置的玩笑,她也不是芭比啊,她那么柔软。但她不喜欢我提到“利用”的字眼,怎么可以利用?但我倒希望如果她愿意,可以想到办法利用我,让我感到自己是有价值的。我多么希望啊。

哎呀,现在回头去想那个时候,我是如何平静地走在她身边的呢?身体轻轻一动,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真的没有人知道我坏掉了吗?

哎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责怪她没有看出来这个事实,怎么能怪这个世界呢?

我们这样的玩具,从商店里出来之后都茫茫然在道路上走,走到自然里去,寻找叫作“幸福”的事物。分开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再见到她。后来遇见的人们会叫我“机器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称呼。可是我常常怀念她念我真名的语气:瓦力。

路途中,我透过玻璃窗看餐厅里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黑头发的美国女人在彩色的房间里捂脸痛哭说“和你分开是我做过最难的事,我不敢想象要怎么经历第二次”。我真入迷。这么多台词。女人拒绝了牙医提出的复合请求。我想起她了。她再看这部剧的时候会想倒什么呢?我不理解她是怎么把那么多台词棉絮似的塞进自己的身体。但我也这样做了。我看着玻璃窗上印照出的自己的样子,肚子浮肿,脸色蜡黄。我走了多久。接下来还要去哪里?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连接起来。但现在至少不用担心脑袋掉了。这话将来要怎么和她说?她说,太抽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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