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格雷西奇猜想

2024年读完了目前理想国出版的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的书籍。最开始是被封面设计吸引,一起买了《疼痛部》和《狐狸》。翻开《疼痛部》的时候,我正在北京环球影城排队,一趟和家人的旅行……在等待入园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它会成为当年我最喜欢的书籍之一。也是因为它,我开始意识到此后人生我的阅读体验里永远会有一类书籍,我的“二〇二二之书”。

我非常好奇为什么是在这个时间点国内开始出版乌格雷西奇的作品。因为正是在经历过2022年封控所带来的疯狂、混乱的一切之后,《疼痛部》里的文字在生活中变得具体、真实而疼痛无比。它让我不断想到《德黑兰狱中来信》那篇中文作品。难民、流亡者们,在失去一种语言的时候,开始用相同的语言沟通。

带着被《疼痛部》触动的热情,我又翻开了《狐狸》。故事设定是我会喜欢那种——“怀疑故事”——的设定。但当时读着读着,注意力涣散了,后来放下了那本书。

后来,我在书店遇到了《多谢不阅》。一本刻薄而好笑的书籍。她说对于图书市场而言,作品没有出版提案重要,于是乌格雷西奇认真创作出版提案,甚至把一系列经典名著重新改写成一份出版提案发给编辑,但是《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维吉尔之死》全都遭到了否定,而对于《百年孤独》,编辑回复:“(内容就算了!)没人能看明白。不过这么好的书名,没有理由不用一用。”

等到今年开始阅读《芭芭鸭嘎下了个蛋》,我产生了想要和这位作家变得更亲近的愿望。一个原因就是她笔下的女性让我感到亲近。我太喜欢“妈妈搭急救车去医院时要顺手带上垃圾”的情节了。以及,我喜欢她幽默的性格,不是那种站在舞台上自在又机警地讲脱口秀的幽默,而是在书页上希望用各种方式讲出真话的幽默。

读完《芭芭雅嘎下了个蛋》之后,我的一个新的阅读计划是想要多读和女巫、女性神话有关的书,另外一个则是读完乌格雷西奇的所有作品,那时还差两本了。真正翻开《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是在看完电影《好东西》之后,里面有个乐队的名字是“无条件投降”。

最后我重新拿起之前没看下去的《狐狸》。乌格雷西奇的文笔开始在我脑中有了一种稳定的声音。而且后者的写法也很跳脱,时不时会进入到另一种语调甚至是文体之中。但越来越多相同的元素——以作者稳定的声音——重复响起,让我感到熟悉。

于是我开始写下在阅读她的书籍时所产生的对这个作家的想象。这些想象全都没有考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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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一:她一定非常爱她的妈妈。

诗人奈莉·萨克斯在流亡后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乌格雷西奇女士生命中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有多长?我不知道。但是读《芭芭雅嘎下了个蛋》和《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时,她用不同分身在书里写下的母亲似乎都有相同的特质:敏感、热爱清洁、不避直言。

而且尽管在提到母亲的形象时,很多处说的并不是好话。母亲是多变的,是饥饿的,是会用“尖利的小爪子刺进”女儿肉里。但你读了乌格雷西奇写的文字,就会知道,她最后总是原谅了母亲。她总是用细密又清透的方式捕捉到母亲松懈的瞬间。那个松懈的时刻露出来的是一个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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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二:她一定相信世上有女巫。

《芭芭雅噶下了个蛋》一共分为三个部分,阅读时我最容易分神的是第二部分。第一部分因为日常的共情打动我,第三部分特别聪明地换了一种文体,集中介绍芭芭有关的女巫文化,扎实丰富。

最初对这本书好奇是因为今年还读了一本《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里面写了一位“天地之女神”安娜·尹,故事一气呵成,非常澎湃。刚开始读《芭芭雅噶下了个蛋》时,的确有点出乎意料,一个在简介中说和女巫有关的故事但在开篇却迟迟没有魔力、没有解放的时刻,反而在写忍受,在写饥饿与喂养。但后来转念一想——我是不是也希望母亲,或者是我,可以是女巫呢?是的话,这个故事何尝不是在提供一种从生活中起飞的可能呢。

后来看一篇介绍乌格雷西奇的文章,写到她与其他四位女作家因为立场问题,曾被蔑称为“克罗地亚五女巫”。后来决定离开故国时,乌格雷西奇说的话是:“我决定抄起我的扫帚飞走。”

哎,越多搜索“女巫”的历史,越会发现,“女巫”这个词语或许从本质上来说指代的从来都不是魔杖、药水、或者那些点石成金、返老还童的虚幻魔法,“女巫”说的就是女性变老了,但仍自由,且充满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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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三:她书写故事,但怀疑故事。

在《狐狸》的设定里,乌格雷西奇就对作家笔下的故事产生怀疑,她绕来绕去,设置各种情节障碍去讲述“故事之所以为故事的故事”。在《芭芭雅噶下了个蛋》的第二部分,她一边像织毛衣一样创造人物和情节,一边又忍不住在每段结尾跳出来,警惕读者生活和故事的差别。

你看看她都说了什么:

“生活给人设下圈套,故事的箭却射中了目标!”

“生活常常把我们当成无赖,故事却避开了麻烦的祸害。”

“生活常给人迎头一击,而故事却只在乎它自己。”

“现实中的一切进展都要缓慢得多。然而,故事中的现实很少与生活中的现实相符。换句话说,在生活中,一只猫挖空心思才能捉住老鼠,但故事就像一颗子弹,绝不浪费一秒工夫。”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可以延期,但故事必须抵达目的地!”

看到一个作者如此费心去声明生活和故事的差别,让我感到安心,确认为此而恐惧的人不止我一人。我们总是从生活中去取出故事,关于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故事,关于爱情——那个两个人一同书写的故事,关于我们所观测到的世界究竟是以什么方式运转着的故事。或许,生活和故事的差别在于流速和控制感。在故事中,我们拥有全部的控制感,而且必须通过技巧的学习去创造更好的流速体验。生活中,我们也试图如此,却屡屡失败。

有时候故事是不断地记住,而生活需要忘记才能继续。不是忘记所经历的错误,也要忘记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忘记一种执着。乌格雷西奇提供了一种既“选择生活也选择故事”的范例,怀疑,但仍然书写。又或者两者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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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四:她肯定有收藏的习惯。

《无条件投降博物馆》里,因战争离开家乡的母亲在一只猪皮手袋里收藏着自己所有的相片。《芭芭雅嘎下了个蛋》里,民俗学家阿芭收集了那么多民间女巫传说。乌格雷西奇的故事里,总有一个热爱收藏的人物,于是我就在想这是否就是她自己的习惯呢?在她的书柜抽屉里,是否有不同分类的笔记本?她是否有放满各种剪报的收纳盒?她的电脑文件里是否有一个层层嵌套的巨大文件夹?

信息既丰富又跳跃,是她好几本小说的共同特点。在读《无条件投降博物馆》时,我被她所介绍的莫斯科画家伊利亚·卡巴列夫吸引了,后来还去搜索他作品的图像。艺术家曾经创作了一个名为《我的一生》作品,一个手帐集里面有各种暑假明信片、简报、便条、笔记、速写、照片、信件、证书、个人文档……乌格雷西奇在书里很详细地写了这个作品。我想这个作品打动她的原因,正和我被她的作品所打动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都因为恐惧而收藏着手边仅有的生活。

这个流动的过程,何尝不是“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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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五:在狐狸和刺猬之间,她是想成为狐狸的刺猬。

狐狸知道很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事。’这句希腊谚语是以赛亚·伯林1953年发表的《刺猬与狐狸》一文的题记……伯林据此将杰出的作家分为狐狸和刺猬两种类型。但丁、柏拉图、帕斯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和普鲁斯特是刺猬,而蒙田、伊拉斯谟、莫里哀、歌德、普希金和乔伊斯是狐狸。

乌格雷西奇的故事总是装着多种多样的信息,看起来很像是狐狸作派,甚至她的一本书名就是《狐狸》。而且她总是在故事里躲躲藏藏,设计各种弯绕来推进情节,甚至有时候连文体都是不同的。一本书就像是一张摆满不同瓶瓶罐罐化学试剂的实验桌。

可是在我的猜想里,乌格雷西奇女士更像刺猬。无论怎么变化,她总是在写相同的事情:流亡、女巫、故事。

她在写,一直写,说不定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在写一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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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七:她会去讲开放麦。

“监管当局早已意识到,这些东西最好还是合法销售,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非法销售”,“谢克先生真正售卖的,是意识形态的迷雾。”

乌格雷西奇写的真的很好笑,好些句子可以在社会主义国家的脱口秀舞台上赢得满堂喝彩。

而如果把她作品里所有的金句都摘出来,至少可以讲满一个小时的脱口秀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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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乌格雷西奇女士的猜想之八:她一定是美术馆常客。

周末的时候,她总会去美术馆,约人,或者自己独自看展都可以。她会记得那些令她留有印象的艺术家的名字,会仔细看打动她的作品,并记录下来。比起作家,她似乎对作画的人、装置艺术家和行为艺术家更感兴趣。她将不同的艺术家放进自己不同的书里,甚至有时候令她感到震撼的“艺术家”是一只死于1961年8月21日的海象。因为人们从它的肚子里找到了:

“一枚粉红色打火机;四根棒冰棍(木制) ;一枚贵宾狗形金属胸针;一把啤酒起子;一只手镯(大概是银的) ;一根发卡;一支木头铅笔;一把儿童水枪;一把塑料刀;一副墨镜;一条小项链;一根弹簧(非常小) ;一个橡皮圈;一顶降落伞(儿童玩具) ;一条长约十八英尺的铁链;四根钉子(非常大) ;一辆绿色塑料小汽车;一把铁梳子;一块塑料徽章;一个小娃娃;一只啤酒罐(皮尔森牌,半品脱) ;一盒火柴;一只婴儿鞋;一个罗盘;一把小小的汽车钥匙;四枚硬币;一把木柄刀;一只安抚奶嘴;一堆钥匙(五把) ;一只挂锁;一小塑料包针线。”

她向那些深谙如何将一个家庭打造成为博物馆的资深人士——母亲们——学习,将这门技艺用于书籍的创作中。她建造了一座《无条件投降博物馆》,其他的书——即使名字里没有出现“博物馆”——也像博物馆似的,乌格雷西奇女士用章节划分不同展区,每一个字符都是她亲自设计的动线,而人物、记忆、思想则是展品。

所以我想起最初我曾拿起又放下的《狐狸》。有时候在她的书中感到迷路,不必担心,也许你可以走出这个房间,直接去下个房间参观,就像自己决定如何看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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